小易领路,应百文拉着拖架,村落就在身前。
在外面堆雪人、玩雪仗的小孩子一窝蜂围上来,开心地叫着,胆大的凑到近前抚摸着熊毛。
“哇,这皮毛真光滑柔顺,是做皮裘的上好料子。小易哥,回头我让我爹娘帮你做一身,保证忒威风。”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少年啧啧惊叹着,身材和他们刚堆出来的雪人有得一比。
小易笑着应道,“贼小熊,我知道你的小九九,不就是想要一副兽牙坠么?这回,满足你了。”
小熊嘿嘿地笑,憨厚地露出一对虎牙。他是村中冯巧手的儿子,他那作裁缝的老爹给他取了个很威武霸气的名字冯啸雄。小易每每都逗他说这身材和熊崽似的,干脆改名就冯啸熊算了。
“咦,囡囡,在想啥呢?”小易看着拖架边沉默不语的小女孩。
小女孩是村中长者杨老头的孙女,大名杨航,看上去像个瓷娃娃。村里老少一直喊她的乳名囡囡,大名反倒没几个人知道。她扎着长长的马尾辫,晶亮亮的大眼睛很忧伤地盯着鬼面熊,伸出小手摩挲着想阖上它睁大的双眼,轻轻地说,“小易哥,它一定不甘心死去。你看,它的眼里还有结冰的泪水哩,也许,它在担心它的熊崽哩。”
小易顿时脸上一苦,“囡囡,我跟你说。去年冬天,三叔和我恰好看见它带着四只幼崽捕杀了一只驯鹿呢。现在,它的幼崽早就长成大熊了哦。”
“是啊,是啊。熊吃鹿,鹿也要照顾小鹿啊?囡囡,就你想得多。”小熊不开心了。
小易拉起小航的手,很严肃地说,“囡囡,这么冷的天,我只是想陪它玩玩的。可是它死了。你说我,能看着它抛尸野外吗?只好千辛万苦拖它回村料理后事。其实我才是那个倒霉的受害者啊。”
小航睁大了双眼,将信将疑。
应百文蹲下来,摸着小航的头说,“咳,我以神的名义发誓,小一没有说谎。”
小易偷偷翻了翻白眼。
一众小孩围着小易前呼后拥,个个推的推,拉的拉,好不热闹。
低矮茅房里的大人们都惊动了,纷纷出来帮忙。
“小、易!”一位身材魁伟的中年大汉从草房里一阵风赶过来,举起莆扇似的大手瞬间拎住小易的耳朵。
应百文嘴角微微翘了翘。
小易一声惨叫,“三叔,给点面子哇。有外人在场哩。”
“屁面子,我让你没一个月别回来。你敢不听?”中年大汉怒吼着。
“我是想啊,可是它不想啊。”小易不敢轻易乱动,指着熊,又指向应百文,“不信,你问应哥。”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话。”中年大汉一巴掌扇在小易屁股上,“熊掌呢?怎么少了一只?”
应百文脸一红,“咳,咳,这位大哥,是我吃了。”
“你吃了?”中年大汉眼一瞪,“你就是他的应哥?那好,亲兄弟,明算帐。赔。”
应百文脸红得跟灌了十坛百坛金银花酿一样,“好,我赔。可我没钱啊,我打短工还,行不?”
“行。”中年大汉一甩手,撒开小易,“不对,你赔我还要供你吃供你住?不行,你吃住自理,休想我掏一文钱!还有,既然你打短工,那么我就是雇主,你懂的。”
应百文很干脆,“我好象懂。”
小易在旁边干瞪眼,“三叔,这不是你的风格!”
三叔很开明地回答,“你有意见?尽管提,不管是不是好意见,我都不会采纳的。”
小易闭嘴。
三叔很阔气地一挥手,“乡亲们,发肉了!还有,有啥事要帮忙的,尽管吩咐这位应兄弟。这年头,找个免费短工不容易啊。”
应百文笑得很欢。
“那么,应兄弟,交给你一件事,把熊皮剥了,不能有一点破损;熊肉分成二十四份,不许多一两不许少一两;熊掌留下送给杨老爹;搭个草屋自己住,在那。”三叔手一指,说完转身就走。
“这是一件事?”小易懵了,“还有,我叫他应哥,你称他兄弟,那我喊你三哥?”
三叔的声音很笃定的传来,“其实这都不是个事儿,算一件事已经很显得我开明了。另外,你叫我三哥不是不行,打过我再说。”
小易很郁闷地拿起剔骨刀,一个雪球远远飞来,啪得砸在刀上,“你靠边站。”
应百文苦着脸,拎起熊摆到案上,三指捏刀切入腹腔,很麻利地划开。
小易看着剔骨刀像游鱼一样,片刻后一张完整的熊皮脱落在旁边,二十四份肉块整整齐齐地摆在案上。自始至终,他没听到刀骨相碰的嘎嘎声。他目瞪口呆,“这年头高手难得见,会剁肉的高手更难得见。”
围观的村民们纷纷拍手称赞。
应百文向四下抱抱拳,“献丑献丑。”
“应兄弟,村中正要凿口井,来帮个忙。”有人热情的邀请,“不要挖太深,挖一丈宽、五十丈深就可以了。”
“兄弟,我家也有个小事,打三百套桌椅。不用你做木匠活,只要把堆在那边的木头搬过来就行。”
众人七嘴八舌地热情招呼着。应百文看着村外堆得象个小山一样的木头,彻底呆住,看向小易。
小易解释道,“红水里的水浑浊,打来还要沉淀,村中吃水紧张一直是个大问题。桌椅每家一套外,多的要运到赤水集上换取其他的生活用品。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这又快过年了,难啊。应哥,都是为村中造福的事,你辛苦了啊。”
小易说完赶紧溜走,“这外面好冷,我回屋暖和暖和。”
“这天快黑了,我还要搭棚子呢。”应百文哭丧着脸,“乡亲们,先容我搭好我的狗窝可好?要不,明天再挖井好不好?我先把木头搬到这?”
夜幕渐渐降临,外面还在不时传来啪啪的木头落地声。小易掀起厚厚的兽皮窗帘一角,盯着应百文来来回回的身影。
炭火红红,三叔专心炖着肉汤,汤汁咕噜咕噜冒着泡,他又加进一束野菜。草屋内洋溢着诱人的香味。
“小易,看到什么了?”三叔漫不经心地问。
“我早知道应哥是高手了,”小易没回头,“雪地来回足迹只有两行,不深不浅,每次都踩着前一次的脚印,不多不少,不差分毫。解熊手法娴熟,眼力极好,但执刀、分解与猎人大不相同,稳定和精准远不是我能比的。总结一下,表面上看他落魄不羁很无赖,其实非常精细有耐心。这样的人应该是不拘泥细节、行事严谨很有章法的人。”
三叔无声地笑了笑。
“三叔,你为啥那么干脆地答应他了?”小易问。
“我答应他是因为我不能拒绝,你给了他帮忙的机会。再说,你带他回来不就是让我同意的么?”三叔挑了挑火堆中的木炭,“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么?”
小易嘿嘿一笑,“就知道瞒不过三叔。反正他要来总会找来的,不如我就应承了他。”
三叔没好气地说,“好了,送碗汤过去。告诉他今天不用搭草棚了,看样子他就不是搭过的人。”
小易看着愁眉不展的应百文,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挖坑立柱。
应百文转头望见小易,惭愧地笑了笑,表情就像谗猫见到鱼,一阵腹鸣响起。
“三叔说,你毛手毛脚的,今晚就不用搭草棚了。”
应百文笑得更欢了。
夜已深。草屋内。
炭火明亮,应百文和三叔席地而坐。
“暗香浮动,有客临门却藏私不取,啧啧。”应百文皱了皱鼻子,很不客气地说。
三叔神情淡然,挥手取来粗泥坛,各倒一碗酒,又小心翼翼封紧,“作客,当随主便。我这酒少,都有大用处,不是用来应付酩酊酒鬼的。”
应百文罔若未闻,迫不及待端起碗,凑到鼻边,深闻叹道,“嘿嘿,好酒。山泉为底,配以蜜浆、杞根、仲草、绒鹿须粉,浸泡蛇骨,嗯,似还有金纹龟壳?祛风湿强筋骨,还能固本培元,果真是好酒。”
三叔却自顾自说道,“天漠舟这些年足迹遍布海内外,弄得声名狼藉,仍不死心?”
应百文潇洒一笑,“众不归心,我自独行,何所惧哉?嘿嘿,昔年威名赫赫的西龙刹,在此隐匿十多年,能安心否?”
三叔平静地烘着手,“脱身事外,心静自安。”
应百文哂笑,“脱得一时,难逃一世,龙兄不要自欺欺人了。”
三叔平静小饮一口酒,缓缓道,“天漠舟有天漠舟的行事准则,我有我的路,互不相干。应兄大费周折来到这里,难道只为了说教一番?”
应百文正色,“非也。当年我天漠舟赤心拳拳,却不想被小人利用,这口气怎能轻易咽下?不过,今天我找到龙兄,可不是邀你助拳,而是你我的路眼下却是同一条。”
“找我的人多了去,最后要么失望而归,要么失却性命。不在乎多你一个。”龙少阳淡淡道。
应百文却转口道,“哈哈,小一悟性上佳,看来你对他很上心。”
“只愿他有自保手段。”三叔安然道,“并无他意。”
应百文想了想,并指一划,布下一层蔽音罩,缓声道,“银翼之子已在归墟岛。”
三叔脸色一寒,“你从何而知?”
“这不重要,”应百文轻啜一口酒,“我还知当年银翼身陨之前,修为已然丧之七八。”
三叔震惊,厉声喝道,“你莫非以为我龙少阳当真好哄骗?”
应百文微微一笑,“是否属实,龙兄自会证实。只是我并不清楚个中原由。我所说的同一条路便在此处,你看,我们之间现在是不是有了个共同的目标?”
龙少阳森然一笑,“我一生行事无忌,只求随心。你怎知我就不是那设局之人?”
应百文哈哈大笑,“龙兄好会说笑。你也特小看了我天漠舟,若你是那幕后之人,今天来到此地的就不是我这小小天漠游骑了。”
应百文接着道,“我无他意,龙兄你仍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只希望有朝一日,龙兄查知银翼身亡之相,能够相告一声。”
“至于小一,我想带他入天漠舟,你意下如何?”
“无需。”龙少阳浓眉一蹙,断然拒绝。
应百文轻皱眉,“天漠舟不下于五宗之地,难道还会辱没了他不成?”
“修行人哪有俗世人一生开心快活?他本是俗世之人,还是安他的俗世之命罢。”
应百文悠悠道,“大道渺渺间,长生难相期,一入修行地,终身不得回。也罢,他既已长大成人,日后之路就由他自行抉择吧。”却又一转口,“我和他相识,也是一场因果。”
三叔漠然,“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应百文笑了笑,“我还是要多嘴一句,你还是尽早离开他,否则他还不如随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