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赶路的冯巧手挥了挥手,轻吁马车。五个大人都听到了那遮天蔽地的奇怪的声音,脸色霎时间变了。几个人赶紧就近找了块坑洼之地,卸车圈马挤在一处,紧紧趴在坑中斜坡边。
拉车的马都是驯服的荒原龙驹,碰到这种状况都出奇地镇定,全部四蹄跪下颈脖交错,安安静静。
火把瞬间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六人手拉手跪地团身,眼不能睁口不能言,只盼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尘暴快点过去。每个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想起杨易来,祈祷着他能平安挺过去。
尘暴肆虐了近三个时辰后,终于渐渐平息。冯巧手和小熊等人扒拉着身边,到处都是碎石细沙。众人悉悉索索地艰难爬出来,嘴中、鼻中、耳中、头发上、衣服里全都是沙子。
已是平明时分了吧,再过半个时辰就有天光了。冯巧手吐了吐嘴巴的沙想着。
他命大家点亮了火把,检点了下货物和马匹,所幸除了马车顶部多多少少有点被砸坏之外,没什么大损失。
“启程吧。到了赤水集,我们再好好休息。”冯巧手深深地叹了口气,“小熊,你替换着让叔伯们轮流休息半个时辰。也不知道小易这孩子现在怎么样?”
小熊用力点点头,“嗯,我知道。我们顺利平安,走得越快越远,就是在帮小易哥。”
众人纷纷称是,将龙驹牵起,套上马车,继续上路。
杨易醒过来,天色已经朦朦亮。荒原上异常地平静,尘暴休止了,甚至于凄厉地风也停歇了。他的半身都掩埋在少里,双手仍牢牢地抱着残刀。所幸遮风帽没有失落而是罩在了脸上,让他得以避免因风沙而窒息。他吃力地爬起来,观望着四周,没有发现王良的身影,天空中也没有鹞鹰的踪影,这才松了口气。
回想起尘暴前的那一刻,他将真炁偷偷提前注留在残刀上,随后拼命一击,虽然成功暗算了王良,但对方实力太强,纵使身陷尘暴也绝不会殒命。前前后后侥幸成份还是居多,脱困实在是险之又险。
他浑身酸疼,仿佛骨头寸寸断开了。查看了下身上的伤势,尝试着运行真炁,处处艰涩滞阻,尤其胸肋和伤臂之处更是如火烧般积郁不通。
他简单包扎了伤口,重整装备,艰难往北而去。
一个多时辰后,他隐约望见远方趴伏着一只庞然大物,形状隐隐绰绰象是一条大鱼。他无法置信,若是荒漠中的凶兽,断不可能会出现鱼类。如此庞然大物怎么可能突兀地出现在荒漠之中呢?
经过力战、重伤失血、尘暴袭击和强行赶路,他早已临近虚脱。他步步挪近,渐渐看清楚眼前庞然大物,活脱脱就是箭鱼造型。它通体黝黑,呈扁平梭形,最少有十丈之高。表面上积了一层灰,下半部掩埋在沙土里。首部尖长突出,犀利而狰狞;尾部呈剪刀形,中部和顶部各有若干鳍状,还有隐约的窗孔。
窗孔?难道这是船之类的载具么?杨易吃了一惊。他只觉两腿发软,这念头的震撼冲击几乎要让他眩晕过去。他远远地努力睁眼观望着,双膝一软缓缓地坐下来。说不定,它只是为抵御尘暴而暂时停泊在这里,又或者其中仍会有操纵它的人。无论他们是谁,有没有恶意,仅凭这条箭鱼的奇怪神秘,就不是他能招惹的。
他的预感很快得到了验证。
箭鱼平滑的腹部忽然就这么开了一扇门,毫无征兆。两道白色的人影走下来,什么也没依托地走下来。这现象,在杨易的感知里,已经不是走,而是飞。
他突然之间想起在红水上看到的空中疾驰的光芒。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他们和那两道光芒有关联么?
他竭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睁大失神的眼睛,盯着那两道人影。
那两道人影显然是发现了他才走过来。两人都穿着月白袍衫,衣袖翩翩,出尘脱俗,宛如仙人。
为首的是位玉树临风的男子,面容仿佛石雕而成,棱角分明极显坚毅。随后跟随的是位秀丽少女,肤如凝脂,娥眉杏眼,好奇地打量着杨易。
不等他们说话,杨易先开口了,嗓音因为缺水显得沙哑低沉。
“你们是谁?你们是神仙么?”
听着这句突兀无礼的话,少女不怒,反而莞尔一笑,嫣然无方,“神仙在你心目中是什么样子?我们这样象不象?”
“哦,”杨易出神半晌,舒了口气,“你们也是人啊。”
少女忍不住又问,“咦,听你口气,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是神仙?遇见神仙,你不应该恭恭敬敬、伏地而拜?”
杨易又沉默片刻,“如果你们是神仙,想来应该不会轻易过来和一个凡人说话。我自然会害怕的。”
男子走到杨易跟前,蹲下来,“小家伙,你的伤很重啊。”他的声音很清冷,但听到人的耳朵里却觉得湿润如玉。
“我只是缺水脱力。”杨易现在连坐都坐不稳了,全靠背后残刀支撑着。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想到应百文,他也一直穿着白裳,只是他的白裳从来也没像眼前的男子那样一尘不染过。
男子从身后掏出一个白玉般的瓶子递来。
杨易迟疑地吃力接过,瓶中液体晶莹清洌。“多谢。”他看着,等着他说话。
男子看出他的顾虑,淡淡一笑,仿佛冬日寒冰在春风里缓缓消融,“喝完休息一下,伤势就会复原。”
杨易闻言心中一颤,连忙拜倒,艰难开口说道,“我想寻找神仙,恳求你们收下我,无论什么我都可以做。”
“你这家伙,既然害怕神仙,又要寻找神仙做什么?”少女怒道,“你坐等我们,什么目的?”
“如你们所见,”杨易苦笑这少女的刁蛮,抬头看着中年人,“因为我害怕,所以我才要寻找。而两位高人,虽不是神仙却有神仙般的本事。”
少女嗤地一声笑道,“就凭你?”
杨易坚定回道,“为什么不可以?曾经有人告诉我,神仙不会下到凡间,下到凡间的就不是神仙。究竟有没有他也不知道,只有自己去找答案。”
少女掩嘴愕然,忽然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男子微笑,“小兄弟,我们只是区区修行人。找神仙这么大的事,我们可做不了。”
招手间,残刀应手飞至,男子观望良久,“此刀倒是新奇,工艺特异,可惜被人斩断,纹络中断,真元浸注不通,无法牵引天地之力,成了残次品。唉,浪费了。”
杨易愕然。
男子笑笑,手指一弹,仿佛只是一个随手小动作而已。
杨易一惊,感觉浑身再无一丝一缕遮掩,似被对方完全看透,但他丝毫没觉得有其他不利之处。
男子微微摇了摇头,憾道,“刀是好刀,惜已残缺。”
杨易心头掠过失望,他拜服在地,“你们既然肯施我一瓶水,为什么不肯指我一条路?”
“人人都妄想求仙,却不知究竟是何为仙。”男子摆摆手,和少女瞬间远去,“小家伙,适才我观,你修行上已超乎奠基,能否入门、能走多远只能凭乎一心。那玉瓶就送与你了。”
杨易没有抬头,他听到少女的声音半晌后在耳边悄然响起,“极北有仙门。。”
杨易心头一震,耳中传来男子清越的歌声:
天苍苍、海茫茫,瀛洲玉醴梦长长;
青路迢迢人如织,轮回毂中惜惘然;
大道渺渺缘混沌,骑牛携醉出函关;
我自狂歌乘风去,一入青冥不复还。
歌声缭绕,良久方息,杨易抬起头。眼前的箭鱼已然消失,只有地面上残留的长达百丈的凹痕提醒着他这决不是做梦。
极北有仙门?他们明明都说自己只是修行人,这仙门又是什么?极北何处?杨易困惑不已,他看着瓶中晶莹液体,如果对方要害自己,犯不着用这卑劣手段。他一口吞尽,入口清冷甘冽,随后再无他感。他迟疑不定,这就是疗伤神水么?
他额头汗珠微微沁出,下意识里觉得自己避过一劫。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模糊得很,他完全抓不住实处。或许男子本来是想要做些什么吧,可是他转了念,并对自己加以指点。以他们的能力,完全可以不必理会自己,所欲所求举手可就。
杨易想不通,只觉庆幸不已,想来那个少女是愿意帮助自己的,只可惜男子以歌声蔽之。至于男子的歌中蕴含的涵义,他全然懵懂不解,只感觉对方歌声中透着无奈和轻狂张扬。
他舒了口气,忽然间发觉自己再没感到全身的疲乏和伤口的疼痛。他低头掀开皮裘,胸肋的剑气创伤已将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他惊奇不已,又按了按左臂结着硬痂的包扎,仅有一点微微不适的感觉。
他不敢相信,试着运行无名经诀,真炁如涌,没有一点阻滞,甚至要比以前更为流畅。在此之前他摸索突破到全身经脉真炁俱行,但一直不能圆润自如,而现在却再无当初艰难晦涩之感。而侵入体内的王良的剑气也早被磨灭殆尽。
他兴奋地跳起来拔刀出刀,刀罡一泻七丈有余,地面灰尘暴起,陡然出现一条深有尺余的长隙。杨易吓了一跳,紧张得握刀手心全是汗水,一股温凉相交的感觉自掌心朦朦胧胧涌遍全身。
这喝的都是什么啊?他震惊得无以复加,不是仙人却有堪比灵丹仙药的药物,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修行人?修行人都是这样吗?
待心情平复后,他整顿出发,一路毫无停歇,他不能确定王良不会继续跟来,也不能保证马贼们没有追上村人。
抵达红水畔,搜索发现村人马车车辙后,他便知道冯小熊一行安然度过了尘暴。
沿途加速北上,一天后他临近赤水集。他再没有发现车辙有什么异常,也没看到马贼们的踪迹,但他隐隐看到了空中那个鹞鹰孤独的身影。
杨易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经过那场尘暴,想来马贼们受到的打击也不小,等王良聚拢失去马匹的马贼,自己和村人早已经到达赤水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