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
百丈开外,漆黑的夜幕中,杨易悄然盯着远处那一堆在风中忽明忽暗的篝火。
对方很警惕,马围成一圈,外围始终有人影在来回走动巡视。这是最后的危险,他需要彻底解除。但他臂膀上伤势很重,经过简单包扎后已停止流血,可行动还是很不便。他感受着刮过原野的风,风松一阵紧一阵,很诡异,拂过皮肤时象根根韧性十足的龙筋草迅急割过或缓慢摩擦过,有细沙尘土飞扬。
杨易很熟悉,荒原上砂尘暴很快将要来临。
他裹牢了身上的毛裘,戴紧了风帽。他抓紧缰绳,轻轻摸了摸黑龙驹的颈脖,示意噤声。
悄然策马,黑龙驹很乖巧缓缓前行,借着风声的掩饰,几乎听不到蹄声。八十丈、六十丈、五十丈、四十五丈,对方似乎毫无防备。他伸出手臂,感受了下风向,张开弓,搭上稍重的狼牙箭。咻、咻、咻。。
哒哒哒的马蹄声迅急地响起来。
敌袭。巡视的钱麻子猛然听到弓箭破风声和马蹄声,大叫一声趴倒。
三枝狼牙箭轰然穿透了马脖,随后又有三枝跟随而至再次击中另外三匹受惊的马儿。
另外两个马贼反应稍慢,随即也飞扑在地。内圈正在休息的王小娘露出诡异的微笑,他在第一支箭声传来时就中蹲身挥掌一劈地面,一道沙土扬起盖灭了篝火。随后森然搭上长弓,对着马蹄声响方向,连射三箭,随即抽刀跃开奔出。这些动作闪电般一气呵成。
杨易借着篝火余光看到他搭弓,情知不妙。他一咬牙伏身催动全身真炁,将自己和坐下黑龙驹包裹得严严实实,搭箭对着正要跳起的钱麻子方位连射两箭后抛弓拔刀。
王小娘的连环三箭并不是集中攒射,而是分布在他的前进方向上。对方早已预知了他不想冲营,只是要杀马贼的马,很显然王小娘也是抱着这个想法。
杨易感觉到坐下黑龙驹腹部一阵颤抖,随后悲嘶一声,却仍然飞奔了三十余丈后,才缓缓停住仆倒下去。这匹龙驹杨易留养村中时还只是匹小马驹,陪他一起长大,和他已然心意相通。他悄声跃下马来,听着黑龙驹的残存喘息,心中涌上一阵痛楚。
听到嘈杂的脚步声正向此处而来,他屏息悄然挪开三丈。
深沉的夜幕中,火折子亮了亮,随即又熄灭了,就连嘈杂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这些个同伙完全没脑子,点上火把和告诉对方我在这里快来杀了我有什么区别?王小娘甚是恼怒,但他恼怒的不是这,而是他们竟然没有点亮火把。
他在第一时间就从马蹄落地的振动中判断出对方行进的方向,他肯定那三箭必然能射中。他和自己的手下早就散开,冲出来企图就势阻截。但他一直没听到坠马的声音,只听到马蹄的节奏声越来越慢,最后完全沉寂。他马上就明白了当前的形势,现在双方都在盲人摸象,谁先发觉谁就占据上风。
杨易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一动不动。他微微眯着双眼,呼吸轻微几近停滞,聆听分辨着四周藏匿在风声背后极其微小的声响。
四个马贼摸到了黑龙驹边,不知谁的脚尖不慎踢到了马腿上,黑龙驹呜咽嘶鸣了一声。
马贼们似乎被吓着了,传来一阵阵鞋掌拖地的沙沙声,然后是兵器抡动时的破风声。有人痛呼了一声,顿时一阵大乱,脚步声愈加嘈杂,响起兵器激烈相交之声。马贼们只觉手中兵器各有所中,传来几声惨呼和扑然倒地的声音。
此时杨易陡然向侧方低扑而出,手中双刀轻微地抖了抖,无形的刀罡无声无息击出,远处再次传来惨叫和重物倒地声。
杨易一击之后伏地滚开,赤红的剑芒自对面一闪而逝,激起身边的砂石四射而出。杨易连续翻滚,手中残刀划过,刀罡向红光源头激射而去。
对面传来呯的一声轻响,除了倒地尚在挣扎的马贼呻吟喘息声,四周再次沉浸到原野上呼啸的风里。
良久。
“你跑不掉的。”一道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在头顶响起,这声音很温和很有磁性。
杨易屏息凝听,惊讶地发现对方不知用了什么法门,自己根本分辨不出声音传出的方位。他右腿弓膝蹬地,左腿屈膝半跪,双手横刀身前,保持着这个姿势巍然不动。
风很冷、砂尘渐浓,他的额头却开始沁出细小的汗珠。
“你受了伤,又失了马,现在一定很难受。或者,应该说你很痛苦,心中充满了怨恨。”对方的声音象幽灵一样在头顶荡漾。
杨易一声不吭。
对方沉默了一阵,或许知道杨易不会搭腔,或者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番,“说实话,我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可能还要很久才能坐上这个分舵头领的座位。”
“当然,这个座位对我来说,其实并不稀罕。天狼寨第五分舵,哈哈,就算是天狼寨大头领也没什么。”沙哑的声音听上去渐渐有些癫狂,狂笑之后忽然中断,“我堂堂王良,哈哈哈。。”
四周响起哧哧声,两道火星飙然而出。
杨易冲着火星起处摆了摆刀,毫无声息地落空。他双眼微眯、凝神而待。
腾的火苗雄雄而起,三丈开外两桩火把闪出炽烈的火光。
王良自漆黑的夜幕里缓缓走出来,他手中提剑却没有出手,站在杨易身侧丈外之处戏谑地看着他。
杨易缓缓站直,看到远处仆倒着四具马贼。
“不用担心,他们已经死了。”王良抖了抖手中的剑,“现在这里活着的只有我们俩。”
“是不是很不解?不,你别误会,我不是要帮你。”王良笑了笑,脸上疤痕在火光的映照下,象蛇一样蠕动着,“秘密,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杨易忍不住道,“为了这把破刀?”他挥了挥手中残刀,“我实在想不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秘密?”
王良惊讶狐疑,“看来那真是一把宝刀?”
“你不确定?”杨易不置可否,又悚然,“这样你就杀了所有人?”
王良不以为意道,“啸天狼的这把利器我关注很久了。他什么都比不上我,可我并没动他。因为我不确定,到底值不值。再说他还是大头领的胞弟。”
“恐怕这回你要走眼了。”杨易嘴角微微一翘,“或许你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打得过他吧。你这人,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轻易出手的。现在,也是吧。”
王良脸色微变,却又灿然一笑,“你是个聪明人。我这人优点不多,但有时候也会冒点险的。”
“那你还在等什么?”杨易道,“在等我撑不住?”
“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我一般不喜欢暴力。”王良笑了笑,“而现在恰好有更好的办法。”
杨易木然,“哦,我真好奇,难道你会放我离去?”
“那要看我们合作的情况了。”王良弹了弹手中的剑,“你的表现实在让我惊诧,其实我也不想树你这样的劲敌。你交出刀就可以离开。”
杨易笑了笑,“看来你最擅长的是剑,为什么会看上这把破刀?你这样的人,真得看不出会是个马匪。”
“不错,我并不是马匪。”王良道,“只是屈身于此而已。现在闹成这样,我回去需要一个交待。这把刀就是。”
“你认为我会相信?”杨易道,“我为什么要相信?”
“你信不信并不重要,我只要拖住你,明天我的人就会追上马队了。如果你不希望他们遭殃,最好还是相信。”王良哈哈一笑,又接着道,“就算你现在能杀了我,以你的状况,也来不及救他们。何况你不能。”
“如果你的手下能抢到马的话。不过眼下看来,我好象没别的路可走,这把破刀送给你。现在就看你的了。”杨易凝视着王良,缓缓将残刀连鞘一丝丝地插入砂土中,锈刀横握当胸,一步一步慢慢侧移离开。
王良盯着杨易犹疑不定,又看向刀,眼中炽芒一闪,不经意间掠过一丝狠戾,“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走向残刀,俯身似要拔刀,手中忽然红芒大盛,剑气如电,直刺杨易。沿途的砂石尽被荡成齑粉。
杨易后退的身躯蓦然间倒向一边,锈刀在身前一划。两股罡气轰然相撞,霎时间尘土飞扬。杨易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直飞出去。
尚未落地,王良已身剑合一,如疾风飞卷而至。
杨易却对这一击不闻不问,只将锈刀一横,接连三颤。
王良脸色一变,身影如风中飘飞的树叶斜斜荡开。
电光火石间,两人一分而散。
杨易重重地摔在地上,胸膛上很快血染通红。他大口地喘着气,但锈刀的刀尖仍是遥遥直指王良。
“如果你不放手,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杀了你。”王良叹了口气。
杨易止不住地咳嗽着,嘴角夹着血沫,忽然间嗤笑道,“你一直在拖时间,等我耗不住。现在我又受新伤,你是不是还要再耗下去?”
王良听言,脸色微变,旋即冷笑。
在他的身后,原野上惊涛骇浪般的巨响自远及尽传来,声势如雷,轰然而至。他自然清楚那是什么,只是他确实没料到面前这个稚嫩的小子竟然有这样的胆量,不过,仅凭天时就够了么?实力不够,运气再好也用用尽的时候。
风如怒龙,碎砂滚滚,夹杂着数不清的斗大巨石,呼啸而来。尘暴未近,劲风已至,两道火把抖动着、挣扎着熄灭了。
王良大吼一声,全身红光炽烈,宛如天神铠甲临身。赤龙般剑气奔涌射向杨易,一纵身扑向残刀。他首先想的还是那把刀,确实如他所言,这把刀是回寨的交待,必要时。至于这小子,目前还不足为患。
就在王良吼声刚起的一刹那,倒在地上的杨易向一侧猝然翻转,将锈刀猛然插入大地,脸色瞬间苍白,体内剩余的真炁全部涌入锈刀,一道刀罡悄然沿着地面直向残刀冲去。
王良的赤龙剑气夺地一声擦着他的肋部深入地下,丝丝缕缕直涌入杨易体内。杨易顿时五脏六腑如焚,喉咙一甜,手中锈刀咔嚓一声齐柄而断。拼尽余力,杨易双手双脚在地上一撑,整个身体沿着地面掠向王良。
王良此时手刚握住残刀,忽然觉得残刀上一股冰寒彻骨之气传来,顷刻间沿着手臂溶进了包裹全身的罡甲之中,如同沸汤泼雪,罡甲红光倏忽间暗淡下去。
王良脸色霎时间一片惨白,全身一滞,扑倒在地。随后而至的隐蔽刀罡一闪,王良不及闪避,闷哼一声,红光隐隐的握刀手臂齐肘而断。
转眼间尘暴将两人完全吞没。王良的身影翻滚着消失不见。杨易一瞬间抓住残刀,双手紧紧攥住。
尘暴中,他竭力保持着脑中的一丝明净,他并没有妄想自己能正面顶住如潮的尘暴,只是希望能尽量伏低避开危险的大石,或者减轻受伤程度。
不知到撑了多久,他觉得越来越吃力,感觉全身轻飘飘的,终于连人带刀被卷起飞出。他有一种溺水的感觉,感觉自己好象沉入了红水之底,一阵阵窒息和虚弱冲击着全身,迷迷糊糊中随波逐流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