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雪过天晴。
不管顺不顺心，如不如意，日子总归还是要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惯常早起的主子们，已经在下人的伺候下洗漱更衣；推着车的菜农，正跟倚在后门口的小厮调笑闲聊；身着鲜亮铠甲的兵士，踩着积雪，在门房处交班轮岗……
当阳城公爵府，在经历了那场谁也没有明说的小风波后，已经恢复了大族世家的平静沉稳。
而白塔之上，一老一小，也开始了新的一天。
……
光着膀子，盘腿坐在床上的莫非，头上蒸腾着热气，脑门上全是汗水，面色痛苦狰狞地缓缓睁开眼睛后，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无力地瘫倒下去。
“本少爷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正端着食盒上楼的老头，听见他的嚎叫，笑着说道：“如果修行那么容易，这世上岂不是要高手多如狗了？”
莫非还真的像条小狗一样，伸着舌头喘着气，问道：“都这么苦？这万剑穿体的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老头将早餐一一摆在桌上，回答道：“天脉者开悟之前，往往要花几年甚至十几年淬体练皮，打熬筋骨，为的就是减轻真元入体时带来的痛楚。而小主细皮嫩肉，一天也未练过，全凭大毅力硬抗，在老奴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莫非又喘了一会，才有气无力，披上袍子，来到饭桌前坐下。
他端起小米粥，边喝边问道：“奴爷爷，现在小命也保住了，内脏也修复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正式开始修行了？”
老人给他碗里夹了点野菜，说道：“这些天不是一直在修吗？按理说，少主如今已经是悟真初境的大修士了。以凡脉之身入悟真境，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整个昊天大陆怕都是要乱套呢。”
“有个屁用。”莫非对着家人一样的老头，说话很随意，“奴爷爷，冥修的时候能感觉到真元铺天盖地，进入体内的也不少，可内庐之中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老人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起身折了一节书架上方的寒竹，再从中一断为二，隔着些距离摆在了饭桌上。
接着，举起一旁的茶壶，从一端浇灌了进去。
金黄色的液体顺着第一节竹管流了出来，因为中间隔着距离，所以大部分茶水在桌面上毫无规则地四溢开来。但随着源头之水持续注入，莫非注意到，那片水迹慢慢覆盖了竹管间的区域。直到最后，一滴清茶，终于流进了第二节竹管之中。
“少主如今体内的经脉，就像这两截竹子。虽然凭借强大神魂，可以吸收比别人更多的真气，却因为经脉之间有断裂处，所以大部分都流失到了内脏之中。”
“引气一百，最后流入内庐的，可能一成也到不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急不来。”
莫非狠狠哧溜了几口白粥，有些苦恼说道：“不急不行啊，照这么修，再练一百年，出去也还是只有挨打的份。一点法子没有？”
老头想了一会，道：“少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脉也自然会随之生长。不过这其中涉及医道，老奴不敢妄言。”
“这大陆上，医术最高明的，是谁？”莫非问。
“自然是灵修院，易长哥那老小子。”
“好。”他放下碗筷，抹了抹嘴，豪气干云地说道：“本少爷决定了，一定要考入灵修院，找那易老头治病。”
那所位于大炎皇都，被修行者称为四大圣地之一，每年录取比例万中取一，整个大陆最好的修行学院，在莫非嘴里，似乎就像是来去自如的菜市场。而被世人敬称为圣尊，已入半圣境界的易院长，在他嘴里，也就是个寻常老头而已。
对面啃着包子的老头，不但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咧嘴附和道：“不错。考进学院，修好经脉，再顺便把那龙雀丫头娶回寒城，省得来回再跑一趟。”
“嗯嗯。”莫非听了，头如捣蒜……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和一个年岁过百，似乎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老爷子，就这样，吐沫横飞，兴奋计划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一顿早餐吃完。
老头收拾了碗筷，拿到楼下洗刷。待再次回到楼顶的时候，便看见明眸皓齿的少年，已经穿上了一件胸前绣着火麒麟图案，干净利落的黑色束腰皮衣，站在那里冲自己傻笑着。
“少爷，准备出府逛逛？”老人笑问道。
“是啊，老是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总要出去见见世面才行。”
老人面露欣慰之色，说道：“不错不错，借大机缘渡了死劫，连心性也变豁然了，这才像个十五岁的少年人嘛。待老奴去换身衣裳，少主十年来头一次出府，可不敢丢了寒城的脸。”
莫非摆摆手道：“奴爷爷不用跟着了。路始终是要自己走的，您老这么一直护着，小非怕是永远也长不大呢。”
老人沉吟片刻，接着豪迈大笑起来：“好，不愧是妄天少爷的血脉。那便去吧。”
莫非却面色扭捏，站在原地没动，一边搓着两根手指一边支支吾吾道：“那个……听说当阳城物价挺贵的。”
“哈哈，老奴有生之年，竟能有幸看到小主子伸手要钱的时候。放心，咱寒城公爵府不差钱。”
………
………
当莫非揣着一袋金币，骚哄哄地踏上当阳城宽阔街道时，迎接他的，却是路人如见鬼魅般的目光。
他的一双蓝瞳太显眼了，加上胸前绣着代表寒城的火麒麟族徽，真是想低调都难。
这倒也不怪当阳城的百姓们。关于这位被称为妖星的寒城小主，世上流传着太多诡异传说。譬如什么生来就会说魔语，双目能喷火，全身皆是绒毛之类种种。再加上他这十年来从未在城里露过面，让人想当然以为，必是容貌怪异不敢见人了。
七八天前，当城里人听说他遭了天雷，命不久矣的时候，大部分百姓其实都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个说不定哪天就会给当阳带来什么灾难的祸患，终于要被老天爷收了。
所以，当他们看到那个蓝瞳少年，生龙活虎，大摇大摆走来时，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自然免不了人人绕道而行，唯恐避之不及。
一群不识货的土包子。
莫非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倒是落了个清静，饶有兴致旅游观光起来。
当阳城是辽州州府，也是极北域仅次于雪狼城的第二大城。
城里的道路阡陌纵横，像极北人的性情一样，疏阔笔直。城道由极北特产的乳冰大石铺设而成，光可鉴人，仿佛一条结着冰的河流。
莫非此时所在的是主道，所以街道两旁鳞次栉比林立着许多商铺酒肆。那些大气却也不失精致的两三层小楼，家家挂着光鲜招牌，货物也是天南地北，琳琅满目。
十年未出过公爵府的他自然是对什么都好奇满满，东看看西看看。
逛久了，起初还有些惧意的店家们慢慢发现，传说中恶魔一样的妖星，除了外貌有一些差异外，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少年罢了。
加上莫非彬彬有礼，一脸纯良天真笑容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于是便纷纷开始热情招呼，就连青楼之上的漂亮姐姐们，也对着他花枝招展起来。
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血拼的莫非，不负众望，逛到日头当午的时候已经全身上下挂了个满满当当。有零食，有衣物，有没看过的闲书，还给老爷子买了几壶好酒。
就这样叮铃咣啷走到僻静许多的街角，看到兵器铺的招牌，他才想起来，这次出门，主要是想买件趁手的家伙防身，也顺便练练塔中那些所谓武学秘籍上的招式，于是便迈步走了进去。
还没来得及端详店内的陈设，刚进店的莫非，一打眼就看见了两个他现在十分不想见到的人。
极北第一帅，公爵府少主莫向晨，在一帮小弟众星捧月的簇拥下，正手持一柄古剑，摆着一个很骚包的造型。
而在那群小弟中，身材魁梧，鼻梁上还贴着膏药的莫玉，很显眼。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莫非身体如今刚有些好转，勉强算个悟真境的小虾米，面对傻大个莫玉，靠着小聪明也许还有一战之力，可要是修习家传剑法多年，悟真上境的莫向晨出手，他今天便是怎么也逃不了一顿胖揍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他立马低头弯腰，一声不吭地悄悄向后退去。
可好死不死，饿鬼一样刚吃完两个烤红薯的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感觉。
是的，他是一个天才。凭着凡脉之身，却感悟真元，并学会了引气运气。可让人感到忧伤的是，这个天才，此时此刻，连一个屁也没能控制住。
于是，在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尖啸声后，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了过来。
妈的，这回丢人丢大了。
莫非在心里狠狠诅咒着那两个香喷喷的大红薯，蓝色眸子却已经飞快转动起来。
“呦，这不是小非弟弟吗？命还真够硬的啊。”莫向晨收起手中古剑，脸上带着妖媚女子般的柔美笑容，阴阳怪气打着招呼。
他身旁的莫玉双目喷火，喘着粗气，如果不是被少主拦住，估计早就冲了上去。
“二哥，你好。二哥，再见。”
莫非知道说多错多，也不废话，很没下限地扭头就走。屋里都是莫家的熊孩子，只能赌一赌跑到街上，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不敢动手了。
可还没等迈出门口，便有一道青光，带着尖利风声，越过了他的头顶。莫向晨手中的那柄古剑，破空而来，狠狠刺进了门楣之上。
黑色剑柄嗡嗡颤动着，久久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