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时间,也没了空间。
全神贯注的莫非,几乎连自己是谁都已经忘却,仿佛置身一场梦境之中。脑海中只剩下书籍上的文字,化成虚无缥缈的晨雾,在空中漂浮着。
也许是一瞬,又或许是几个时辰。不知道花了多久时间,他将浓雾中的那些文字,从头到尾,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虽然艰涩难懂,玄奇古奥,可他如今毕竟是双魂共修。有了那个孩子残留神魂的帮助,大浪淘沙之后,还是有一些感悟,如沙砾中的宝石一般,留在了心中。
与此同时,那道由文字幻化成形,挡在身前的雾障,似乎也在不经意间,变得淡了一些。
一团耀眼光芒,穿过迷雾,散发出阵阵灼热之感。
莫非的念头下意识向前移动,想要穿过浓雾,靠近那团光。然而,看上去明明只是一层烟气,却仿佛撞到了一堵墙,坚硬无比,瞬间便将他的意识反弹了回来。
原来如此。
大道唯一,从无捷径可走。
于是,他屏气凝神,回复平静,将念识重新集中到了开始的那一行文字上。
五十六本书,一百二十三万字,从头到尾,静心诵读。
待完成之后,自然是又多了些新的感悟,而面前的浓雾也更薄了一些。
然后,从头到尾,再一次。
……
在这一遍又一遍的过程中,莫非其实并没有一丝多余心神,去考虑诸如用了多久,或进展如何这样的问题。他只是遵照内心的直觉,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重复而已。
就这样,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也不知在现实中到底过了多久,在最后一次诵读完毕之后,挡在身前的那面雾墙,终于,消失不见了。
这时,莫非才终于看清楚了那团灼热的光芒。
那是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
火焰之中,包裹着一个模糊不清的瘦小身影。
而在那团火的后面,则是两扇巨大的,青铜色的大门。
毫无理由地,莫非一瞬间便在心中确定,只要推开了那扇门,就会看见自己已经凝炼成功的神识了。
可要推开门,他就必须跨过那团火。
“你是谁?”明知道这只是自己脑中的幻影,他还是开口问道。
火焰小了一些,光芒也不再那么刺眼。被火焰包裹的模糊影子,此刻也清楚露出了模样。
抱膝而坐的小男孩,缓缓抬起了头,蓝色的双眸中,充满了不安和无助。
“我是莫非。大哥哥,你是谁?”男孩开口回答,声音中带着恐惧的颤抖。
“我也是莫非,咱俩现在共用一个身体。乖,站起来让开路,哥哥要进你身后的那扇门。”
男孩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然后,小脸上带着一丝坚决的神色,摇了摇头。
“不行,大哥哥。开了那扇门,小非就会消失了。小非还有心愿未了,所以不能消失的。”
另一个莫非,那个健壮而坚毅的二十三岁青年,缓缓走近火焰,坐了下来,温柔说道:“你还有什么心愿?哥哥帮你完成好不好?”
男孩抿着嘴唇沉默下来,柔美的脸上,满是孩子气的倔强。
莫非笑了起来,忍着火烧的疼痛,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轻声道:“不相信哥哥?没关系,你先说说是什么心愿,说不定哥哥有办法带着你,一起去完成呢?”
男孩脸上露出一丝欣喜之色,急忙开口道:“真的吗?大哥哥可不许骗人。”
“哥哥骗过不少人,但绝不会骗你。”
男孩听了这话,眯起月牙般的眼睛,开心地笑了起来。
“小非的心愿就是,查出杀害父亲母亲的凶手,然后替他们报仇。”
“还有,奴爷爷已经很老了,小非长大了要给他养老送终。”
小男孩嗓音稚嫩,但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神情却无比认真,仿佛那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在这一刻,幻境中的莫非,真切感觉到,自己心脏之中,那块最柔软处,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他也终于弄明白,眼前为什么会有一团炽热无比的火焰了。
原来,那是一个善良的十五岁孩子,心底最深处,那团名为仇恨的熊熊烈火。
一直以为,自己的神魂足够强大,理所当然应该是这具身体的支配者;而那个软弱不堪的男孩,除了记忆中那些书籍有些用处以外,懦弱的灵魂只会成为征途中的累赘。
直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错了。
大错特错。
因为,自以为是的他,在那个孩子让开之前,无论无何也没办法跨越那道火焰。
原来,这个外表看上去胆小而畏怯的孩子,靠着善良和仇恨支撑的魂魄,要远比内心空荡荡的自己强大太多。
就算自己没有穿越而来,靠着心底这股力量,想必他也能凝神成功吧。
想通了这些,莫非像个孩子一样,开心笑了起来。
对面的男孩一脸疑惑问道:“大哥哥,你笑什么?小非是不是很傻?”
莫非一边笑着,一边站起身,回答道:“小非不傻,是哥哥和这世上的人太傻。”
说完这句话,他义无反顾,一脚踏进了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接着,蹲下身体,伸出双臂,将那个瘦小身影……
紧紧拥抱在了怀中。
火焰冲天而起,像一道巨大海浪,瞬间将两个人的身体吞噬。
而与此同时,莫非的意识之中,开始剧烈疼痛起来。他清晰感知到,有两条巨大河流,带着无数画面,无数回忆,甚至无数情绪,汹涌奔腾而来。下一刻,巨浪滔天,狠狠撞击在了一起。
烈火灼烧,大河汇聚……这一切产生的真实痛感,让他渐渐难以忍受。他是经受过另一个世界最残忍酷刑的,有一种药物甚至可以让人的痛感神经放大几十倍。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在他两世记忆中,从未像现在一样,疼痛难忍。
就在心神快要失守的前一刻,他渐渐模糊的意识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稚嫩,却无比平静的声音:
“大哥哥,别怕。小非陪着你。”
那声音,像是初春里一场漫天而来的细雨,浇在了火势正猛的干柴之上;也像一块中流砥柱般的巨大礁石,坚定地立在了汹涌浪潮之中。
于是……火焰慢慢熄灭,河水慢慢平静。咬着牙的莫非,也从混乱中清醒过来,继续忍受着意念中那股痛楚。
就这样,过了很久……
终于,火焰燃尽了最后一颗火星。而两条大河,也汇聚成型,顺着宽阔河道,温顺流淌起来。
那扇青铜色的大门之前,一堆灰烬之中,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缓缓站立起来。
他的身型结实匀称,浑身蒸腾着化为白烟的热气,一头柔软的黑色长发却完好无损地散落在肩头。英俊无瑕的脸上,那双蓝色眼眸,清澈透明,闪耀着迷人光辉,纯净如初生的婴儿。
少年一步一步,走到了那扇顶天立地的大门之前。
然后,嘴角带着一抹自信微笑,将双手徐徐按了上去。
……
……
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天地间只余一片茫茫。
如此猛烈而反常的雪势,即使是在极北之地,也并不常见。
都说夏赏碧水冬赏雪,这不,当阳城公爵府中,临湖的观雪亭里,已经挤满了身穿华府的族中子弟。
然而,如此苍茫景色中,将目光投向远处,以少主莫向晨为首的族中精英们,却眉眼间满是焦躁怒色,像是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大事将要发生,哪里还有一丝赏雪的闲情逸致?
议事厅中,几位家族资历最深的长老,也不知因为何事聚到了一起。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就这么静静坐着,一言不发,空气中流淌着黑云压顶的紧张感。
正院的书房里,一身随服的大公爵莫负天,背着双手,缓缓踱步。他的面色还是那般云淡风轻,仿佛就算天塌了下来也不会有丝毫动容,可眼中,却偶有寒芒,一闪即逝。
公爵府角落里,那座只种了一棵寒梅的院子里,大公子莫离,独自坐在廊檐下,擦拭着手中银枪。一向面覆冰霜的年轻人,嘴角忽然罕见地微微上扬起来,喃喃自语道:“倒是有点意思。”
……
偌大一座府院,从仆役到家主,似乎每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的心思和视线,不约而同,都投向了山脚下,那座孤单傲立的白塔。
因为,在那座塔的九层露台之上,有个老人,撑着一把油布大黑伞,如一座石像,站了整整三天三夜。
而黑伞之下,那个盘膝而坐的少年,也入定了三天三夜,生死未知。
身边的积雪已经很厚了,看上去甚至快要淹没少年瘦弱的身体。
然而,再猛烈的暴雪,也终有停息的那一刻。不知从何时开始,天空中密布的雪花开始稀稀落落起来,昏暗的天色也渐放光明。
终于,一片雪花,可能是最后一片,划过优雅的轨迹,安静落在了少年的眉宇之间。然后,化成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在水珠滴落之前,伴随着刺破天空,洒落下来的那道暖阳光芒,莫非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了性情凉薄玩世不恭的杀人机器,也没了怯懦软弱却满腔仇恨的寒城小主。
他此刻的蓝眸,明亮而纯净,荡漾着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和旺盛活力。
然后,他慢慢站起了身子,看向那个满脸倦色的老人,咧嘴一笑道:
“爷爷,小非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