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乳白色的光,透过牛皮窗子,投下一片纯净晨曦。
莫非已经醒了,却仍闭着眼睛。
他缓缓调整呼吸,心神合一,开始了几天来几乎没有间断过的冥修。
天地间的真元感受到了神识的召唤,汹涌而来。
虽然身体仍能感受到剧烈的痛楚,却是比最初时要柔和了许多。那些像风一样,充满能量的真气,透过毛孔,穿过穴窍,如潺潺溪流,通过被截断的经脉,从四面八方,流入体内。身体里的五脏六腑,像是被泡在了温水之中,传来一片暖洋洋的舒适感。
果然,天地精华之气,才是这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啊。
有了昨晚药水的蒸煮,加上真气滋养,莫非被刺客印在胸口狠厉一掌所受的伤,竟是已经好了大半。
在运行了一个周天后,他试着集中意念,将神识投向了内庐。
星辉境以上,才能坐照自观,是修行的一项基本常识。可不知为何,只有悟真初境的莫非,自从突破以后,只要神念足够集中,便可以隐约看到内庐中的景象。
虽然看得不是很真切,却还是可以判断出来,那是一片藏在薄雾之后,巨大无垠,了无生机的荒原。
荒原上没有任何植被,只有极北域常见的黑色冻土。而远处,是高耸着的连绵群山。
都说相由心生,可莫非这两辈子记忆中,也没见过如此苍莽荒凉的景色。他不知道这幅景象到底意味着什么,只不过心有所虑,像个播完种子的老农一样,每天要看几眼田地才能宽心罢了。
恋恋不舍地离开内庐,他又将脑海深处父亲留下的那几十套功法回忆加固了一遍,才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将起来。
如十年里每一个寻常清晨一样,外间的火炉上正烧着热水,大锅上温着老爷子做好的早餐。
当年大伯把他接到府里,想必是为了放在身边,方便控制而已,自然不会有什么锦衣玉食,寒城少主的待遇。所以,十年来,莫非早已习惯了自立根生,亲历亲为。
他洗漱用餐,然后打了热水将碗筷洗刷干净。接着,从书架上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任意一页,读了起来。
白塔里的藏书,大部分都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所以,此时读书并不是为了读书,而只求静心而已。
因为,从今天起,他要正式开始修行,踏上漫漫其修远的武道之路了。
半柱香之后,精神饱满,心如止水的莫非,换上一套厚实的麻布衣衫,走下了白塔。
拿着笤帚的寒城老奴,正佝偻着身躯,像往常一样,清扫着白塔下周边空地。见他推门而出,便笑着迎了上去。
“伤势没什么大碍了?”老人问道。
“嗯。药水效果不错。奴爷爷,我已经准备好了,开始吧。”莫非答道。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晨曦驱散笼罩天地间的薄雾,化成了一片让人愉悦的清新味道。
老人放下笤帚,指着白塔后方密林丛生的山丘说道:“其实也没什么秘法。看见那座山没有?当年妄天少爷从八岁起,唯一的淬体之法,就是上山下山,仅此而已。”
莫非顺着老人的指向,朝身后看去。
跟三百里外,高耸云峰内的雪顿山脉相比,其实眼前的“山”,只不过是座稍微高了一些的小丘罢了。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便是那陡峭异常的坡度,和密布在嶙峋岩石中的高大针木林了。
也不知道在这样一座几乎没有土壤,峭壁一样的小山上,那些树木是如何生长起来的。几百甚至上千年的风化,已经使得那些裸露在外的岩石,棱角尖锐如刀锋。而茂密的针木林,因为没人砍伐修理,都密密麻麻疯长在了一起,树身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这哪里还叫山?简直是一座布满陷进,寸步难行的铁堡垒了。难怪这么多年,也只有那个强大到变态的老爸,才敢用这种变态的方法淬体。
莫非面露一丝苦笑,眼神中的光芒却亮了许多,满是坚毅。因为他知道,这种名叫“跑山”的练体法,在前世记忆中,确实是一种能全面提高身体机能的有效训练方法。
于是,他豪迈地朝老爷子挥了挥手,说道:“奴爷爷,等着瞧好吧。”
老人听了,却不以为然,带着一副“试试你就知道了”的表情,走进了白塔。不一会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顶只露出眼睛的黑色面盔。一边递给莫非,一边说道:“带上。说不准以后还要靠脸吃饭呢,可不敢留疤。”
靠脸吃饭?老爷子,本公子就算再不济,也不会沦落到如此节操尽碎的惨况吧?
莫非虽然在心中吐槽着,却还是乖乖带上了头盔。作为拥有一副好皮囊的小正太,这点自我保护意识还是有的。
“伤还没有好透,今天就先跑一个上下吧。”老人嘱咐道,苍老的面容隐隐露出不放心神色。
“父亲八岁就能做到的事情,十五岁的儿子,怎么也要比他强一些才行啊。”
自信,甚至有些自恋的莫非,丢下这句豪情万丈的话语,活动活动身体后,便顶着冷冽晨风,朝那座利剑一样的山丘,狂奔而去。
……
……
当阳城莫氏公爵府东面的角落里,有一个很小的院子。
和府里其他奢华精致的别院不同,这个寒酸的院落里,只有两间素雅厢房。房间外的空地上,没有花草假山。除了墙角下那株孤零零的寒梅外,只剩下各式各样,已经破旧不堪的练体器械,静静立在寒风之中,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沉默而伤痕累累。
平时和白塔一样清静萧条的院子,今日,却被打破了宁静。
全身批甲,手执大戬的护卫,如石头一般,沉默站在卧房门口。而房间里,一身华服的大公爵莫负天,面无表情,立在床前。身后站着的,是一脸惶惶的莫向晨。
缠着绷带,木乃伊一样的莫离,躺在床上。全身唯一能动的那双丹凤美目,平静注视着面前的父亲,没有一丝感情。
莫负天环顾四周,发现整间卧房里,除了一张大床和衣柜外,竟再无他物,连一把能坐的椅子也见不到。
他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坐到了床边,身子却似乎有些僵硬,显然并不习惯如此亲厚的举动。
“每月的俸禄开支从未少过你的,又何必过得如此寒酸?”
莫负天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就像是在和路上偶遇的陌生人交谈。
莫离用更冷的声音回答道:“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况且,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着总不那么心安。”
这种疏远冷漠,甚至隐含敌意的对话,显然不是一对正常父子之间该有的。可莫负天却并没有生出任何一丝不满,神态自若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修行之道,本就该清心寡欲。为父也很想看到,有一天你能拿回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莫离知道,面前这位心如寒铁的父亲大人,难得到访,绝不是为了拉几句家常,更不可能是关心自己的伤势。所以,交谈已不再有任何意义,他一如既往,沉默下来,等待着接下来的问话。
莫负天似乎早已经习惯他的冷漠,不以为意地淡淡说道:“今日把你们两兄弟叫到一起,是为了昨日兵器铺的事。为父需要知道整件事情的详细经过。向晨,你先说。”
身后的莫向晨听了,忙上前两步,垂首弯腰禀告道:“是。父亲大人。”
“昨日中午,孩儿与族中子弟在兵器铺挑选兵器,偶遇了莫非。之前被他偷袭致伤的莫玉看到他之后,提出要公平切磋一次,于是两人便战在了一起。大概一炷香之后,莫非击败莫玉。也正是那时,郝掌柜突然暴起,将莫非一掌击出了店内。”
“待孩儿赶到店门口,便看到浑身是血的大哥,挡在莫非身前。在最后一刻,大哥一枪制敌,杀死了郝掌柜。”
莫负天点了点头,然后,轻声问道:“身为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为何没有出手相助?”
莫向晨面露恐慌之色,将腰弯得更低了些,急急答道:“禀父亲,大哥和郝掌柜都是星辉境,此等层次的战斗,只有悟真境的孩儿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者,孩儿从家族利益考虑,认为莫非如果被刺客击杀,对我当阳莫氏有百利无一害。所以……大哥此番以命相搏,救下寒城少主,在孩儿看来,实非明智之举。”
莫负天脸色阴沉了些,冷哼一声道:“愚蠢!莫非毕竟是莫氏族人,只要还活着,寒城就仍在我当阳控制之中。可万一死了,还是死在本公治下,寒城必将成为乱局。况且,陛下北巡的仪仗,一旬后便会抵达极北,在这个时候生出事端,惹怒龙颜,实非明智之举。”
莫向晨英俊的脸庞涨得通红,忙认错道:“是孩儿目光短浅了,请父亲大人责罚。”
莫负天摆了摆衣袖道:“罢了。以后拿不准的事情,多向你大哥请教,切忌自以为是。”
莫向晨弯腰行礼,嘴上唯唯称是,不被察觉的眼神中,却满是阴狠寒光。
莫负天看向床上的莫离,脸色重新回复了漠然,接着说道:“整件事的始末,为父已经了解。只是有两个问题却没有想通。那莫非乃是身体孱弱的凡脉之躯,为何可以胜了淬体十年的莫玉,且受了刺客当胸一掌而不死?”
“还有。离儿,你虽然是天纵奇才,可据长老们回报,那郝掌柜竟是星辉上境的高手。你又是如何跨境而战,一枪制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