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秘密。或深或浅,或多或少,或微不足道或阴暗污秽……
房间中沉默着的父子三人,自然也不会例外。
那么,该不该替那个不在场的小子,保守他的秘密呢?
天才如莫离,当然知道,莫非在最后时刻的灵光闪现,具有何等重大意义。
对于靠武力说话的修行者来说,能在一瞬间看破对方招式,并靠着改变真元路径,改良功法,一击即杀……这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天才的概念,近乎神明妖魔了。如果这件事情泄露出去,原本在世人眼中就是妖星的孩子,怕是更无安宁之日了吧。
而当时也在场间观战的莫向晨,不知是因为没有听到,还是出于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此刻仍是垂首而立,并没有出声回答。
这个一直用愚蠢和纨绔将自己伪装起来的弟弟,还真是看不透啊。
不过既然莫向晨没有汇报这件事情,莫离当然更没有理由告知。于是,他打破沉默,平静说道:“莫非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既然是小叔和那位夫人的孩子,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倒也不出奇。至于那最后一枪,是因为在绝境之下……我破境了。”
我破境了。
这四个字,在莫离的语气中,是那么平淡无奇,就像是说我吃过饭了,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的事实。而落在听者的耳中,却犹如惊雷炸响。
莫向晨垂向地面的眼神中燃起了熊熊火焰,甚至嘴角也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丝。就连一向沉稳如山的莫负天,脸上也露出了震惊之色。
“你是说……入了星辉中境?”公爵大人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拾级而上,一步一停,星辉初境之后,理所当然便是星辉中境,这是修行的常识。
可这也恰恰是莫离意料之外,所不能理解的秘密。
因为此时的他,虽然境界还有些摇曳不稳,可确确实实已经直接跨过中境,到达了星辉上境。这样的事情,他从未遇到过,想必几千来的修行史上,也罕有人得此机缘。
他当然不会对面前的两个人公布这个秘密,所以,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莫负天哈哈一笑,带着几分傲然的语气说道:“都说近十年来的年轻修士,南面有教廷圣童,有大炎龙雀,有服部家的小黑影,所以稳稳胜过北境一筹。不知那些南人得知我当阳莫氏年仅十八岁的子弟突破星辉初境后,会不会还有这样的自信。”
一旁的莫向晨听了父亲的话,忙挤出一丝笑容,拱手贺道:“恭喜大哥破境,他日必成我族栋梁。”
莫负天似乎想起了什么,敛起笑容,眉头轻皱说道:“晨儿,你是将来要继承家主之位的人,年纪也只比你大哥小了几个月而已。武道修行,要多下些功夫,别整天只顾着在外风流快活。”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莫向晨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莫负天抚摸短须,沉吟片刻后,声音再次变得寒冷起来:“至于屡屡逃过死劫的莫非,是废物还是身怀异宝的妖孽,三日后的家族大宴,本公自有办法一探他的底细……”
……
……
像极北域冬季里每个普通午后一样,阳光普照大地,冷风拂过枯枝,到处都是一片明亮却萧瑟的景象。
冷冽,却也轻柔的寒风,本该如同少女冰凉的纤纤玉手,清爽怡人。可不知为何,当它们穿过嶙峋岩石上的那座密林时,却突然间由温柔可人的少女,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恶鬼。
风,穿行在高大针木组成的幽暗密林中,犹如穿行在永无天日的地狱,化成了一片哀怨凄凉的呜咽。
在那片万鬼齐鸣的地狱中,一个带着黑色面盔的少年,正蹒跚独行。
瘦小的身影,气喘吁吁,艰难绕过了一块突起的锋利岩石,可一不留神,还是被身旁的荆棘刺破了麻衣。少年面盔下俊美的脸庞又是一阵龇牙咧嘴,终于忍不住叫骂了起来:“该死!这么变态的方法,大概只有那个变态老爹才能想出来了。”
是的,这种由号称千年以来第一修行天才发明的淬体法,名曰“跑山”,可当莫非亲自踏入这片密林后才发现,别说“跑”了,就连正常的行走甚至攀爬,都艰难万分,几乎寸步难行。
地上,是毫无规律,杂乱分布的尖状岩石。从岩石缝隙中生长出的荆棘,是极北域特有的铁灌丛。那些荆刺,像它的名字一样,仿佛玄铁打造的历钩一般,锋利而坚硬。莫非身上的麻布衫,已经是除了兽皮外最结实的衣物了,可此时还是被拉扯成了一条条布缕,露出了白皙肌肤上的道道血痕。
而在岩石间的空地上,则是粗壮而密集的针叶树。那些不知长了多少年的老树,即使是在极北域的寒冬里,也依旧枝繁叶茂地兀自挺立着。它们像严正以待的士兵,密密麻麻排列在一起,遮天蔽日,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上山的道路,只留下些侧身而过的缝隙。
所以,原本信心满满的莫非,足足花了三个时辰,才勉强爬到山顶。而现在,已经满身疮痍的他,面对的,则是更加凶险陡峭的下山之路。
已经过了中午的饭点了,饥肠辘辘的莫非,听到小山下方不远处传来了苍凉的笛声。
那个一脸穷酸样的老爷子,虽然门牙有些漏风,可吹起笛子来倒是有模有样。每天吃完午饭,老人都会蹲在门口,很有情调地吹奏上一首陈年烂调。
而此刻的莫非,从跌宕起伏的笛音中,听出了催促,听出了担心,甚至还听到了一丝……善意的嘲讽?
他马上想到了自己出发前的豪言壮语,即使带着面盔,可还是禁不住臊红了脸。
他知道,只要自己嚎一嗓子,老爷子想必就会冲上来,把他毫发无损地护下山去。可即使骨头和肌肉都已经酸痛难忍,体内的力气已经被榨干,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凝结着一道道血珠,可少年人的自尊和不服输的心性,还是让他强忍住了求救的冲动。
他缓缓摘下面罩,狠狠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随意擦了擦已经被汗水浸湿的脸庞。蓝色的双眸,在昏暗的密林中闪烁着幽深光芒,就像,一只本就属于林中的野兽。
……
……
在天边的血色残阳,收起最后一道光芒之前,狼狈不堪的少年,终于回来了。
正往大锅下塞着干材的老爷子,本想打趣逗弄几句,可一看到眼前少年的凄惨模样,便顿时鼻子一酸,心中生出不忍来。
不远处的莫非,一手拿着沉重面盔,一手拄着根木枝,一瘸一拐拖地而行。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碎成布条状,有气无力地随风飘荡着。裸露在寒风之中的皮肤,也几乎没有一块完整,密布着被荆刺划破的伤口。那些已经凝结的血块暗斑,让他看起来既可怜,又可怖。
老人一路小跑,在摇摇欲坠之前,将他背了起来。
莫非伏在瘦骨嶙嶙却无比坚实的背上,想起小时候的那些日子,顿时感到一阵心安,紧绷了一整天的身体,也终于放松下来。
“奴爷爷,我饿……”
背上传来模模糊糊的呓语,老人脸上露出慈爱笑容,嘴里却说道:“现在要紧的可不是吃饭呢。”说完,连衣物也未脱下,便直接将他轻轻放入了沸腾的药水中。
滚烫的药水让莫非的皮肉再次紧缩起来,可现在的他,已经精疲力尽,就连呼号喊痛的力气也没有了。所以只能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享受沸水带来的刺激“快感”。
蹲在大锅旁的老人,一边从包袱里掏出皱巴巴的草药加进水里,一边唠叨着:“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后,像是脱了一层皮的莫非,终于感觉又重生了一次,活了过来。
他幽幽睁开眼睛,感受着暖洋洋的药水滋养,嘴角上扬,牵出一丝苦笑,说道:“奴爷爷,您说这跑山不是什么秘法,只是个笨法子。还……真是够笨的啊。”
“所谓大智若愚,反哺归真。这世上又哪有什么真的捷径可走?如果那么容易,妄天少爷之后,这族中子弟又怎会无一人敢跑山淬体?”老人笑着答道。
“当年,父亲八岁第一次跑山时,用了多久?”莫非忍不住,还是将这个心中憋了很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日出而行,日落而归。”
老人的回答,让莫非心中勉强得到一丝安慰。虽说年纪小了点,可毕竟是被赞誉为千年以来修行天赋最高的妖孽天才,用的时间比自己还长了那么一丢丢嘛。
可老爷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彻底心寒,再也得瑟不起来了。
“不过妄天少爷当年回来的时候,毫发无损,身上连片叶子也没有。”
莫非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奴大爷,拜托您下次说话别大喘气,一气儿说完好吗?”
老爷子听了一阵仰天大笑,好一会才喘着气停下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了一封金黄色,厚纸片模样的物件,说道:
“真是想消停几天都不行啊。这玩意,有小三十年没见到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