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在迷迷糊糊之间,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小时候的生物课上,带着眼镜的凶残女老师,把几只青蛙放在温水里,慢慢煮了起来。而自己小腿乱蹬,俨然就是其中一只。
真实的灼热感将他从噩梦中唤醒,睁眼一看,自己真的全身赤条条,在一口大锅里煮着。弥漫着草药味道的黑色沸水汩汩蒸腾着,将他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
他挥了挥手,驱散雾气,看见斜阳照着白塔,投下一片阴影。不知名的鸟儿在低空掠过,匆匆归巢。不远处,抱着柴火的麻袍老头,佝偻着腰,一脸忧色向他走来。
“大哥他……?”
这个称呼,莫非怕是十年里也没叫过几次,此刻却是很自然地脱口而出。可刚问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原来,他的心性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坚强和凉薄。他很怕听到自己并不想要的结果。
老爷子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放下手中木柴,往大锅下的火堆里添了几根后说道:“活下来了,不过要修养很久。”
莫非一颗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放下来,接着问道:“我买的那些东西捡回来没有?可花了不少钱的。”
阴着脸的老头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还是没憋住,露出缺了一角的大门牙,笑着说道:“我说小主,您的心可真大啊。好不容易捡回条小命,怎么就顾着惦记那点钱呢。”
莫非卖乖道:“钱是小事,主要是买了几壶好酒孝敬您老,丢了倒是可惜。”
老人哈哈一笑道:“学什么不好,学人拍马屁。白石大街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小主你又受了重伤,老奴哪还有心思去捡那些物件哦。”
“那刺客呢?”
“莫离那小子倒是挺不错,一枪穿心,当场死了。就是不死,怕是也问不出什么。”
莫非听了这话,把身子向药水里缩了缩,陷入沉默之中。
拼了命才逃过一劫,到最后却连是谁指使的都不知道。一个潜伏多年,星辉巅峰境的杀手,即使追查下去,估计多半也不会有什么线索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挫败感便油然而生。
本以为自己好歹也是帝国承认的公爵继位者,就算因为寒城这块肥肉,有人想要自己消失,也总要顾及几分帝国颜面和律法吧?
可这短短五六天走来,从莫玉莫向晨这样不懂事小子,到莫负天乃至灰衣刺客这样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又有谁真正把他当回事过?说打便打,说杀便杀,堂堂寒城少主,就像只蝼蚁,似乎谁都可以踩上几脚。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弱小吧。
泡在药水里的莫非,轻轻叹了口气。
坐在大锅边烤火的老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柔声说道:“小主年纪还小,倒不用太心急。”
莫非虽然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可说到底还是年轻人的心性,当下反驳道:“怎能不急?明年年底就满十六,要继任爵位了。大哥才十八岁,已经是星辉境了,连资质平平的小白脸莫向晨也是悟真上境,更别提那个妖孽一样的未婚妻,龙雀公主了。我这蚂蚁搬山的速度,想赶上他们,要练到啥时候啊?”
老人对少年有些火气的话置之一笑,说道:“但凡高明些的功法,都需体内真元配合。以小主你现时的境界,只能学些基础武技,将底子垒厚实,待以后修复了经脉,再图精进了。”
莫非听了这话,像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将身子又往药水里缩了缩,闭起眼睛,不再言语。
早前那场战斗的画面,再次涌入他的脑海。
他不是什么生而自知的怪物天才,之所以能在最后一刻指导莫离逆袭成功,完全是因为觉醒的儿时记忆,让他认出了刺客的招式。
郝掌柜虽然手中持剑,使得却是大陆上失传已久,百年前一个小宗派自创的“墨刀”。
那个小宗派早在几百年前的“三王之乱”中就被满门屠尽,香火断绝了。而他之所以认出了这套刀法,是因为记忆中,那个白衣飘飘的男人,在他面前演示过。
仿佛是站在了一座宝库的门前,门的后面,是不为世人所知,隐秘多年的巨大宝藏。莫非心怀忐忑,屏息凝神,思绪再一次回到了那个飘着桂花香气的小院。
他虽然过目不忘,记忆力超群,可如果不及时回忆加固那些影像,随着时间流逝,也总会有遗忘的那天。
那个种着茂盛挂树的小院,每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就这样,在他脑中走马观花了一遍。
直到那些画面再一次清晰闪现,莫非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那位十四岁就离家出走,游历大陆整整十年的父亲,到底有多么了不起。
白塔的藏书,在整个大陆的世家中也能排到前几位了,浩瀚典籍中更是不乏能引起世人哄抢的高阶功法武学。可跟莫妄天演示的招式一比,马上就显得有些相形见绌,上不了台面了。
当年还是毛头小子的父亲,也不知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短短十年内,就学会了如此之多,种类繁杂包容万象的各式功法。这些刀枪箭斧,拳脚腿法,很多都是各大宗门、家族,千年来的不传之秘。甚至还有一些,早就已经失传,根本无人再认得。
让人吐血的是,那个狂妄骄傲的男人,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些随便拎出来一套都可以开宗立派的秘籍当回事。而是在一个个闲暇午后,当作逗弄儿子的游戏一般,在只有两岁的莫非面前,将它们拆了个支离破碎。
“华而不实,蠢货。”
“画蛇添足,笨蛋。”
“有捷径不走,非要绕道。简直无可救药。”
……
男人通常是如此唠叨着,将某套功法演示一遍。接着,便开始卖弄自己改良之后的新版本。
“儿子,看老爹给你舞一遍新君子剑,简直甩开云落宗几条街啊。”
“西凉谢家的断流刀,还好遇到了你老爹我,才能枯木又逢春啊。”
“乱雪枪?我看叫废雪枪还差不多,能用的只有两个半招,真是废到家了。”
……
就这样,臭屁的男人自娱自乐着,也不管莫非只有两岁的年纪,将所学到的杂七杂八功法,从招式到真元路径,彻底改头换面了一遍。
而莫非,直到看见堂哥最后那惊艳一枪时,才终于意识到,这份记忆意味着什么。
外挂?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中突然跳出这两个字来。
因为那个天纵奇才的父亲,不单单是搜集了圣法大典上排名前三十位的大部分功法,更是拆分了每一个动作,去其糟粕,留下了精华。
就像先前莫离的最后一枪,就是从乱雪枪诀中,取了积云遮晴的前半式,再加上惊雷破天的后半招,靠着改变真元在经脉中的走向,硬生生糅合在一起,形成了威势惊人的新招。
更重要的是,既然可以精简改进,那便说明,这些被世人奉为无价秘籍的功法,是有漏洞的。
而这些漏洞和缺点,每一个,都被莫妄天毫不留情指摘了出来。
如果这个事实被那些宗门家族知道,怕是很多人从此都会难以入眠了吧。
试想一下,两个境界相仿的人交手,一方使得是改良后威力加倍的剑法,而另一方的招式,在他眼中则是漏洞百出,破绽不断。这架,还用打吗?
所以,虽然郝掌柜境界比莫离高了两层,刀法也是失传多年的无上功法,可还是露出了那唯一一处破绽,让改良之后的乱雪枪法,抓住了机会。
在瞬息万变的高手对决中,能够一眼看穿对手的漏洞,见招拆招,一枪制敌,对寻常修士来说,当然几乎不可能做到。可对于读了十年书,脑中已有成百上千套功法,如今又觉醒了儿时记忆的莫非来说,便顺理成章,甚至成了一种身体的本能。
莫非将脑海中父亲演示改进过的所有功法,全部回忆了一边,确保没有任何遗漏,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大锅中的黑色药水也不再滚烫,变得温热舒适。满脸皱纹的老头,依旧默默守在一边。
堆着金山银山的宝库大门被打开了。
不过很可惜,以莫非如今稀薄的真元,和悟真小虾米的境界,连任何一招半式都无法取用。
他轻轻摇头,甩了甩发上的水滴,也甩掉了心中那些急功近利的执念,然后开口问道:“奴爷爷,明天便正式开始吧。要如何练起?”
老人沉吟了一会,开口道:“依老奴之见,真元虽可养内却无法炼外,小主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淬体固元,把身体练得健壮些才好。”
莫非露出一丝苦笑道:“那岂不是要跟那帮傻小子一样,天天泡在演武场了?”
老爷子笑道:“那是普通人的练法。妄天少爷当年小时候淬体的时候,可是一天也没在演武场待过。”
“哦?父亲可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法?”
老人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哪有什么秘法,不过是些笨法子而已。小主明天便知了。”
“好。小爷要正式开始修行了,颤抖吧,凡人!”莫非光着身子,豪情万丈地从大锅里站了起来,仰天大叫。
可还没等摆好姿势,下一刻,又是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
“靠,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