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何方先生赠我一本新书,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刚刚出版的《争议下的国际问题观察》。
何老今年九十一岁了。我在十年前和他相识。那年春天,李慎之去世,我约几位朋友编纪念文集。社科院美国所赵梅将何方的一篇《悼慎之》给我,我第一次知道李慎之有个老友叫何方,比李慎之年龄稍长。不久,我又从何家栋先生处看到何方的四篇党史笔记,研究延安整风,感到水平不凡。正巧一个外地出版界的朋友来北京,问我最近发现什么好书稿,我跟他说,何方正在撰写的研究党史的著作,分量很重。他马上提议一起去拜访何方。于是,我给何方先生打了一个电话,他表示欢迎拜访。
何方家住顺义万科城市花园,离市区不近。到了何家才知道,单位给他分的房子在城里,楼层很高,没有电梯。何老年事已高,上楼不便。所幸夫人宋以敏的父亲是台湾会计界的泰斗,临终前送给女儿一笔钱,他们用老人的赠款买了这套商品房。
何方夫妇对我很热情。因为此前互有耳闻。何方说,李慎之比我活动能量大。一些人我先认识,介绍给李慎之,后来却成了他的朋友。何方侃侃而谈,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时常跳出,令人耳目一新。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当事人。于是,我问何老,是否有兴趣做口述历史。如果愿意,我太太邢小群可以与他合作。何方此前看过邢小群采访李慎之等人的文章,印象很好。当时何老的《党史笔记》尚未杀青,仍在加紧笔耕。我说,口述采访不影响写作,精神上也是个调剂。于是,他同意邢小群对他采访。
何方先生是陕西临潼人,生于一九二二年。一九三八年到延安参加革命。在延安外语学校学习俄文,抢救运动中挨过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长期担任张闻天的助手,先后担任驻苏联大使馆研究室主任和外交部办公厅副主任。一九五六年参加过中共八大政治报告外交部分的起草。一九五九年张闻天在庐山会议上挨整,何方在外交部也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安徽劳动,几乎饿死。改革开放以后,何方复出,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所长、国务院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副总干事,曾与李一氓、宦乡一起向中央建言,将我们对时代的判断,从帝国主义与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变为和平与发展的时代,放弃三个世界理论。上述建言对我国的外交内政产生了深远影响。他还是对日关系新思维的先行者。李慎之知道他对中共党史有独到见解,建议他离休以后,把研究重点从国际问题转入中共党史。张闻天夫人刘英是党史的重要见证人,晚年与他有过多次深谈,向他讲述了许多于史无载的高层细节。何方本人既是一位严谨的学者,也目击过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更重要的是,他具有思想家气质,看问题高屋建瓴,不为成见所拘,他的文字逻辑周密,概念精确,在恢复历史真相方面有大面积突破,振聋发聩的新鲜见解触目可见。连中央党史研究室的一些专家,也对他表示佩服。
邢小群先后采访了何方二十多次,每次半天。当时她还不会开车,从我家到何方家直线距离十几公里,但乘公共汽车要绕行三十公里,换三次车,走一趟路要花上两个多小时,所以我只参加了两三次。她把何方的口述梳理成稿,再请宋以敏老师订正人名地名,打印出来,交何方先生修改润饰。何老做了一辈子文字工作,别人整理的稿子,总不如自己的行文合意。于是,他又从头改写,特别是书的后半部分,他觉得既然总结一生,就要系统表达自己对重大问题的思考,于是他自己执笔加了十几万字,最后取名《从延安一路走来的反思——何方自述》。这本书和先期问世的《党史笔记》,在知识界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比他年长的曾彦修感慨:朝闻道,夕死可矣。卢跃刚惊呼:横空出世。李泽厚的看法是:在当今中国的老人中,何方的水平最高。章诒和拿到何方的书说,我舍不得一下子看完,每天看一点,慢慢享受。从此,何老和宋老与我们夫妇成为忘年交,不但留我们吃饭,连朋友送给他们的新茶,也邀我们分享。
何方先生原先社交圈子主要在外交和国际研究领域。后来又在《炎黄春秋》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老人。他说,是我让他结识了一批其他领域的中年朋友。这些朋友的专业可能是文、史、哲、经、政,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关注公共领域。在他过九十岁生日的时候,十几位朋友聚集他家,就何方学术思想进行了一次认真的回顾和研讨,并整理成文,在《社会科学论坛》上发表。
这本《争议下的国际问题观察》是中国社会科学学部委员专题文集之一种。何老是第一批荣誉学部委员,所以这本文集列入其中。全书将近四十万字,内分时代问题篇、国际问题篇、日本问题篇三部分,多为何老六十多年来积累的旧作,但也收入了一些近年撰写或改写的新作,如《我们所处的时代》、《对俄国十月革命的回顾与思考》、《共和国成立前后的国际形势》等。这些文章,是何老近年思考的结晶。何老年迈,精力有限,仍然开启了一项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史的新课题,可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从人类文明和全球战略的高度,着眼于中华民族的长远发展,重新审视六十多年来中国外交的指导思想和实际运作,检讨毛泽东等几代领导人决策中的利弊得失,提出了许多新观点、新结论。当今中国面对的国际环境波谲云诡,特别需要大智慧。我以为,何老的近作,以及他尚在撰写的新作,就属于一种大智慧,不论朝野,都有重视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