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你因所学太专门之故,把生活也弄成近于单调,太单调的生活,容易厌倦,厌倦即为苦恼,乃至堕落之根源。
最近阅读《梁启超年谱长编》,看到谱主是主张通才教育的。梁启超认为:第一,专才教育给人的知识是偏狭的;第二,知识偏狭不仅会导致胸襟狭窄,还会使人的生活过于单调;第三,单调的生活可能使人产生厌倦,而厌倦则是堕落的根源。他的这些见解值得我们注意。
这些看法是梁启超晚年时针对梁思成讲的。当时梁思成已赴美国留学,且与林徽因正在热恋之中,而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已经去世,所以他在一九二七年五月中旬给大女儿梁令娴写信说:“我们家几个大孩子大概都可以放心,你和思永大概绝无问题了。思成呢?我就怕因为徽音(因)的境遇不好,把他牵动……”基于这一考虑,他向爱女坦言:“我所忧虑者还不在物质上,全在精神上。我到底不深知徽音胸襟如何;若胸襟窄狭的人,一定抵当不住忧伤憔悴,影响到思成,便把我的思成毁了。你看不至如此吧!关于这一点,你要常常帮助着思成注意预防。总要常常保持着元气淋漓的气象,才有前途事业之可言。”
这时的梁思成,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写家信了。为此梁启超想到这可能与他的知识面狭窄、因而缺乏生活情趣有关。八月底,他在写给梁令娴和梁思成的信中说:“关于思成的学业,我有点意见。思成所学太专门了,我愿意你(按:指梁思成)趁毕业后一两年,分出点光阴多学点常识,尤其是文学或人文科学中之某部门,稍为多用点工夫。我怕你因所学太专门之故,把生活也弄成近于单调,太单调的生活,容易厌倦,厌倦即为苦恼,乃至堕落之根源。再者,一个人想要交友取益,或读书取益,也要方面稍多,都有接谈交换,或开卷引进的机会。不独朋友而已,即如在家庭里头,像你有我这样一位爹爹,也属人生难逢的幸福。若你的学问兴味太过单调,将来也会和我相对词竭,不能领着我的教训,你全生活中本来应享的乐趣,也削减不少了。”
接下来,他又用自己的亲身感受来教育他们:“我是学问趣味方面极多的人,我之所以不能专积有成者在此,然而我的生活内容,异常丰富,能够永久保持不厌不倦的精神,亦未始不在此。我每历若干时候,趣味转过新方面,便觉得像换个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我自觉这种生活是极可爱的,极有价值的。我虽不愿你们学我那泛滥无归的短处,但最少也想你们参采我那烂漫向荣的长处。(这封信你们留着,也算我自作的小小像赞。)”
紧接着,他以非常感人的语气说:“我这两年来对于我的思成,不知何故常常像有异兆的感觉,怕他渐渐会走入孤峭冷僻一路去。我希望你回来见我时,还我一个三四年前活泼有春气的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这种境界,固然关系人格修养之全部,但学业上之薰染陶熔,影响亦非小。因为我们做学问的人,学业便占却全生活之主要部分。学业内容之充实扩大,与生命内容之充实扩大成正比例。所以我想医你的病,或预防你的病,不能不注意及此。”
由此可见,在梁启超看来,人格的修养、精神的自由,是教育的核心所在。记得胡适曾经说过:如果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那么我会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从这个意义来看,一个民主、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堆堆人肉机器或者一群唯命是从的奴才能建起来的。
在这封信中,梁启超还对二女儿梁思庄说:“专门科学之外,还要选一两样关于自己娱乐的学问,如音乐、文学、美术等。……你本来有些音乐天才,能够用点功,叫他发荣滋长最好。”他还说:“做学问原不必太求猛进,像装罐头样子,塞得太多太急,不见得便会受益。我方才教训你二哥,说那‘优游涵饮,使自得之’,那两句话,你还要记着受用才好。”用这个标准来衡量我们那急功近利的填鸭式教育,不是也颇有启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