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太阳暖暖的,我用围巾包住脸,往河心洲去。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画家,我兴高采烈,飞奔过去,热情地招呼他:“嗨,画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好像笑了一下,继续画画。这回,他的长头发不见了,变成了寸头,胡须剃光了,说实话,英俊多了,最多不过四十岁的样子。
我在他旁边坐下来,随口问他:“小老头,天气这么冷,你怎么反而把自己剃得光秃秃的呢?”
“你懂什么?”他不屑地说。
“冷暖自知。”我回他。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冷,会让人更清醒。”
“你以前不清醒吗?”我不打算放过他。
他犹豫着,没有再说话,走笔不停。
午后阳光,河边堤岸,拂柳微风,一切都刚刚好!我觉得暖和惬意,准备靠在栏杆上假寐一会。我没有想到我真的睡着了,我好像浮在云端,有一个看不清长相的人在地面的某个角落拼命地叫我,我很努力地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然后我就醒来了。
我很自然地擦掉嘴角的口水,然后发现画家一直在看我,我凶巴巴地说:“看什么?美女也要睡觉的啊!”
他微笑,不语。
我突然脸红了,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
他很快把他的画作推到我面前,原来是画了用围巾包脸的我,下面居然还有这幅画的名字,叫《土妞》。
我假装生气:“原来我叫土妞,不叫村姑啊?”
“土妞才生动自然,原生态。”他解释说。
“好吧,你是想说‘清水出芙蓉’,对吧?”我自找台阶。
他看看我,然后说:“我只是觉得你很勇敢,素面朝天。”
“你到底会不会聊天?”我有点火大。
他摊摊手,准备收拾工具。
我没有准备回家,还在欣赏他送我的肖像画。他走了很远,突然回头大声问我:“你还不回家?”
我朝他挥手,当做告别。
“要不我请你吃饭吧?”他还是很大声地说。
我赶忙起身,卷起画,塞进背包,一路小跑过去,再次确认:“你真的要请我吃饭吗?”
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低头低声嘀咕“其实我只是客套”。
我装作没有听见,欢欣雀跃,搭着他的肩头就走。
我很久没有跟人一起吃饭了,都是自己一个人,有时自己洗米下锅,有时叫个外卖,有时也会自己一个人去外面吃,有时也会忘记吃,总觉得吃饭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再加上生病忌口,对于吃饭,基本上只是为了满足胃的需求。
他问我想吃什么,我说喝粥。于是我们找了一个有粥喝的小店。坐下来喝粥,我发现我们居然没有话说。
我是打不死的小强,“说说温老师吧。”我试探性地建议。
他抬起头,神情严肃地说:“可以好好地吃个饭吗?”顺便白了我一眼。
我不依不挠又略带俏皮地说:“不聊温老师,你觉得我们可以一起吃饭吗?”
他低头喝粥,不接茬。
“你喜欢温老师,对吗?”我低头喝粥,假装不经意地问。
“嗯……”他不知道是呛到,还是承认,愣愣地看我。
“你就讲讲你跟温老师吧,你的事我大约都知道一些了,只是想听你自己讲而已。”我骗他说。
“你知道?我跟温老师的故事?”他疑惑地问。
“嗯。”我很肯定地回答。
“我是很喜欢温老师,二十多年了,我一直都不敢在别人面前承认,我在十七岁时就喜欢上了温老师。”他有点感慨又有点羞涩地说。
我微笑,等着他继续讲。
“你真的想听吗?”他怀疑地问我。
我认真地点头,放下勺子。
他继续说:“她那时候刚毕业,很年轻,很漂亮,就来教我们,还是我们的班主任。我是个读不进书的艺术生,惹是生非的坏小孩,在她来之前。她来之后,我变成了一个才华横溢的特长生,勤学好问的问题生。不瞒你说,我就是为她而改变的,我希望她注意到我。”他腼腆地笑了。
“可以理解。”我说。
“少年时代,浮躁轻狂,总是想标新立异,期待别人的关注与肯定。我的高中三年从来都不甘寂寞,就是想让温老师喜欢我。”他又轻狂又羞涩的笑了,仿佛十七岁时候的样子。
“温老师喜欢你了吗?”我问。
“一直都是我自作多情,她从来都只是把我当学生。我深深地伤害了她,还有他们。”他突然用双手撑住脸,使劲地压自己的额头、眼睛等部位,感觉他的脸因为挤压而完全变形。
我想他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平复自己的情绪,于是帮他要了一杯冰冻果汁。他一饮而尽。
“为什么说伤害了她和他们呢?”我问。
“因为我的一个谎言。因为我那一对不讲理的父母。”他艰难而痛苦地说。
“怎么回事?”我继续盘问。
“我喜欢温老师,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我还曾经在教学楼下摆过心形蜡烛跟温老师表白,被学校记过处分,后来听说温老师也被学校领导教育要跟学生保持距离。后来温老师就申请不做班主任了,我们见面相处的时间就少了,但这并不影响我继续喜欢她。我时刻都在关注着她,我甚至觉得为了她,自己可以不吃不喝,可以不眠不休,整体魂不守舍的,见了她就像打了鸡血似得。”他精神抖擞,像回到了当年。
“你这么痴情,也没有感化温老师?”我打趣地说。
“温老师待我跟其他学生一样,尽管她知道我爱慕她,她没有亲近我,也没有特别疏远我。我现在觉得自己当年特幼稚,只是为了自己的单相思,就伤害了那么多人。”他无限懊悔地说。
“说说吧,你这个无心的杀手!”我有点不留情面地说。
“我有一次去温老师的办公室借口问问题,后来我就向温老师表白了。温老师吓了一跳,但是她并没有声张,而是温声细语地开导我,让我上大学以后再考虑这件事,我那时只想让温老师马上接受我,哪里会理性地思考问题呀?就赖在温老师办公室不愿离开。后来,来了一个男老师,姓何,他也知道我对温老师的感情,只是劝我离开。我那时犯了混,就是不肯离开,非要温老师点头,我才离开。温老师只是趴在办公桌上,可能被逼哭了,何老师就威胁我,说我再不离开就叫我家长来。我就跟他急了,三言两语不合,就打了起来,我打断了他的眼镜,他碰到了我的鼻子流血了,他看到我流鼻血就慌了,赶紧给我送校医室。其实他并不想打我,一直都只是护着自己,是我自己想打架,想发泄被拒绝的怒火。”他停顿了一下。
我说:“碰到你这么幼稚的学生真倒霉!”
“是啊,第二天,我的父母——做着大生意日理万机的从来对我不闻不问的父母,那天居然到学校兴师问罪。他们直接找到了校长,校长只能找到了温老师和何老师来询问情况,两个老师任由校长责问训斥,就是哑口无言,我知道他们是想保护我的隐私、维护我的尊严才闭口不谈的。我主动走到校长面前,对他说是我一时冲动,跟何老师动了手,何老师只是自卫,并没有打我,请校长原谅他们。然后冲到父母跟前对他们大吼大叫,让他们别小题大做。他们虽然气焰嚣张,但在我面前,他们可以低声下气,就表示不再追究。校长勒令温老师和何老师各写一份检讨。他们那时候没有任何表情,可能他们那时在心里对我这样的学生失望透顶了。我当时看着温老师委屈无助的背影,心里别提多难受了。”他叹了一口气。
“后来……”他正要说,粥店服务员过来了,“不好意思,这些可以收了吗?”他不知趣地问。
“哦,可以。”我们只能走出粥店。
告别。
他平静诚恳地说:“这些事,压在心里好多年了,不敢说,不知道有谁可以说,今天居然跟你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说,心里舒坦了好多。谢谢你!”
“不客气。”我转身就跑。
今天可以好好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