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风帆在头顶一节一节升起来,洁白的浪花船舷两边不断散开。
锡尔瓦站在船头,披着一块麻袋,贪婪地向前方眺望着。灰色的空旷天空下缓缓翻腾着灰色的海,天海之间四处飞舞着惊惶的海鸟。她转身望向正在慢慢远去的海岸,大大小小的船只随着海浪起伏微微晃动。
她向这群海盗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她要坐船到海上看看。
说来惭愧,虽然生在岛上,这片灰茫茫的海她只远远望见过一次,就是在迎接从森特罗归来的梅耶籍大臣的那天。在海滩上等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听见有人喧哗,她才看见虚无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几个小点,一个一个变大成一只只华丽的船。她又一次伸手按住差点要被风掀飞的面纱,骂道:“这个破东西真添乱!”苏萨里奥从后面帮她重新整理好,说:“姐姐,你还是乖乖戴着吧!海风太咸,我觉得脸都要被吹肿了。”她把面纱下面的部分都一股脑拧起来绕在脖子上,不屑地瞥着迎着风眯着眼睛的弟弟,说:“谁叫你长这么张小嫩脸!”“姐姐,别这么搞,像是把脑袋装在袋子里一样。”“别管我,这样方便!”……虽然是不久前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怎么觉得像是隔了好多年?
现在,海风要把她整个人都吹透了,海岸已经远远抛在后面,平缓的沙地变成了陡峭的巉岩,本来不算激烈的浪花撞到上面立即碎作四处奔散的飞沫。海盗头说今天天气不算好,不走很远,带她看一眼最近的港口就回来。“这破船,可没有我们的船开得快!”
海盗帮里一个被叫做“矮猴”的半大少年给锡尔瓦和莎弗朗尼亚讲着远处每块礁石的名称,讲到“母熊石”的时候停下来,用神秘的腔调说:“等着!”
“等什么?”
“等着!”少年静静地望向礁石的方向。
转过一处陡峭的岩崖之后地势又平缓了起来。“看见那片水了吗?那是穆拉河。“
锡尔瓦睁大眼睛,望向远处平缓的土地上那一大片水面。两岸隐隐约约能看见建筑,停靠着的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比渔村里的宏伟许多。“矮猴”在她旁边说:“平底船的话,可以直接从这里开到都城。”这样的话,那么当年所有堡主去森特罗朝觐的时候就是从这个河口出来驶向了苍茫的大海。
“这就是穆拉港。我们要往回走了!”风帆又一点一点收起来,锡尔瓦没有应声,仍然直直地望着港口那边,眼泪不知不觉地从眼眶里冒了出来。大海、渔船、港口、河道,她全都看到了——这些苏萨里奥还没有来得及看到的东西,她今天全都看到了。她泪眼婆娑地转向眼前这个被她吓懵了的少年,这个孩子这么小就颠簸在无边的大海上,性格一定分外的勇敢坚强。而苏萨里奥却只能抱着一本画册趴在自己的小床上,向旁边的佣人描述着他自己杜撰出来的神岛仙山。
唯一走到海边的那一天,苏萨里奥先下了马车,回过头来问她:“怎么和画册上这么不一样呢?”
的确是不一样,画册上的碧蓝翠绿的海浪这里没有,金灿灿的阳光这里也没有,这里只有一片混沌的灰色,重复的浪花声和尖利的海鸥鸣叫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冷峻的缄默。她不知道航海的人们是怎么从无边的天空上看出该在这无边的海面上走哪条路,能到达的地名全都隐藏在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更烫的眼泪顺着脸颊奔涌而下,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嫉妒面前这个瘦骨伶仃、衣衫破旧的孩子。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经过的一个汉子问道。“
不知道,不用管。”莎弗朗尼亚替她回答道。
“哈哈,这细皮嫩肉的大小姐怕是冻坏了吧!瞧牙都打架了!”这汉子递过来一个小瓶,少年先接过来喝了一口,莎弗朗尼亚也拿过去喝了一口又递到锡尔瓦眼前。
锡尔瓦眼睛继续盯着海面,随手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只觉得嗓子里一阵烫,一股热劲直冲脑门,接着就弯身大咳起来。“什,什么东西?”她从火辣辣的喉咙里勉强逼出一句话。
“哈哈哈,真是个娇小姐啊!这个,可是宝贝!”
锡尔瓦摸摸发紧的脸颊,感到一股微微的热流向全身扩散开来,脑壳好像都被刚才那一阵冲劲儿给撑大了。
“酒?”
“好酒!”
下船的时候,锡尔瓦不小心打了一个趔趄,这时后面一只手抓住了她的皮带,她刚想回头道谢,就被一把提了起来,后面立即传来一阵大笑。提她的人说:“大小姐一口酒就喝醉了!”说着把她夹在腋下,继续从踏板上往下走。脸朝下望着高高的踏板下面的海水,锡尔瓦不敢使劲挣扎,直到给她酒喝的那个人快踩到海滩,她才挣开他的手臂,一头栽在沙地上。她刚支撑着要站起来,又被另一个人抓着搬起来扛到了肩上。她的辫子一下子向着地面坠下去了。那个人举着她转了一圈来向别人炫耀,她看着一闪而过的倒挂的笑脸,觉得全身的重量都转移到了头上。她想直起来,越踢蹬旁边的人笑得越厉害。这没用,她想了一下,伸手抓住了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臂,那个人还“嗬嗬”笑了几声。随后,她把另一只手沿着手臂的方向伸过去,碰到了那颗头发油腻的大脑袋,她咬咬牙抓住那脑袋上的头发,两手一起用力往上起。
“******妈的臭婆娘!”她被狠狠地扔在了一堆废弃的破渔网上。这次她连身都没翻就先去摸腰上的剑,拔出剑来才在缠满海草的破渔网堆里坐起来。那个人撇着嘴揉着头皮,说:“操,还真够疼的!”少年笑着说:“大牙现在该叫斑秃了!”说完就嗖地钻到人缝里去了。莎弗朗尼亚过来搀起她,说:“好了,别闹了。大小姐你们哪里碰得起?!咱们赶紧喝酒暖和暖和去!走走走!”她站起来,收起剑,拍打了拍打身上,一言不发地走在人群的最后面。
为了保持村里清净,酒馆坐落在离村子有一段距离的海滩上,天气一有点变化就闭门打烊,今天也不让停留太长时间。锡尔瓦心里暗暗高兴了一下。油腻的烤肉和焦干的煎鱼端上来,因为坐船和刚才的一番风波,她肚子不舒服吃不下。刚才掉下来的时候嘴边擦破了,沾到什么都疼。
她害怕这群人喝了酒之后会更加张狂,所以提醒着自己千万要保持清醒。大家说“干杯”的时候,她只浅浅抿一下。这一群海盗互相之间基本都称呼绰号:大王、疤脸、独眼、大牙、红毛、矮猴……只有几个实在没有突出特征的才叫名字。等到酒馆伙计说酒卖完了开始撵人的时候,她也得了几个外号:“扫兴小姐”、“臭脸小姐”、“架子小姐”、“吃素小姐”……半醉的大王说:“你说我们桌上坐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可是怎么看她一眼就觉得这么扫兴呢?”一群人就都开始取笑她。
有人拔出匕首伸在她面前,说不把酒喝干就划了她的脸,她仍然只是假笑着略微舔了一点。匕首最终还是随着一声骂娘扎进了斑驳的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