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一个大活人暂住进家里——好吧,只算半个活人——海特缇先生的“阿尔茨海默症”非但没有转好,反而更严重了,他死活不承认眼前的人是自己多年好友赫葛先生的妻子。
“我们家本就比不得桑普楚厄斯街上的那些显贵,没必要把标榜自己慈善的行为浪费在救济流浪汉身上!”
布岚内斯已无力再和丈夫争辩什么,依旧悉心地为赫葛太太变形的脸颊涂抹膏药。
忽然,乔雅·赫葛蓦地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惊慌失措的海特缇夫人。她撕磨着声带,用另一人的音色说了一句让海特缇夫妇倍感匪夷所思的话:
“——壁炉火还旺着,你尝着咸味也难逃一劫!”
费彻里静静地站在房门后,手里的貂脊葛如同被火灼烧的紫貂一般剧烈翻腾挣扎,它奋力地试图挣脱玉面胶的封存,翻跳之处把袋子蚀出一条条焦黑的印记。少年目光灼灼,手紧紧握成拳,嘴里细细念着咒语,有金黄的符咒如同跳动的脉搏般在少年指尖舞动,垂死的貂脊葛便渐渐没了动静。再摊开掌心看它,已成一块焦炭。
费彻里面不改色地将炭袋揣回上衣口袋,侧脸再看看里屋的动静,可怜的赫葛太太不再动弹,畸形的脸上带着骇人的微笑。
只是,费彻里没能听见那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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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成了伊寥萨晚餐时唯一的陪同客,别说带回新家庭的女主人,就连弟弟奥列维也缺席了。
伊寥萨低垂着修长的脖颈,眼帘半掩,白日里苍翠动人的眼瞳竟一滴一滴流失色素,颜色溅在赫葛厨子精心料理的素餐上,食物顿时变得如同霉变了一般。
这还得了——塞弗洛管家立刻掏出一瓶什么东西,慌慌张张想要递给新主人,却被伊寥萨一胳膊撩开,瓶子差点摔碎。
“吱嘎”——
老塞弗洛深深舒了口气,奥列维·诺珸终于回来了。
面色苍白的少年从外厅的窗口翻进来,见伊寥萨从餐盘后抬起一双色素污浑、充满埋怨的眼睛,轻描淡写地整理了下袖口,“怎么,又玩绝食?”
还是老塞弗洛眼尖,一眼就瞧见试图掩饰的少爷双腕上有新鲜的伤口,立刻令小厮盛来疏松的土壤亲自端到奥列维面前,“少爷,您怎么伤得这么重?”
奥列维不置可否,轻轻将双手掩进土壤中,苍白的唇挤出一声隐忍的呻吟。
伊寥萨这才抛下自己的孤苦之痛,快步上前一把捞起弟弟的手,纤细的手腕上有粗粗细细、深深浅浅不均的各种割痕,最严重的是靠近静脉的一团烫伤,表面的皮肤组织几乎被烫熟了……伊寥萨又怕又难过地一面滴着带色的眼泪,一面质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奥列维抽回手,回避着姐姐的目光,“你先控制好你自己的情绪吧,别滴得我到处都是。”
倔强的伊寥萨愤愤地跑回餐桌,打开被摔在餐桌上的小瓶子往眼睛里滴着什么,然后闭了闭眼,又重新跑回奥列维面前,此时眼瞳重又恢复了苍翠之色,“快说!”
奥列维拗不过,不得不把痛苦的遭遇复述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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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谈笑于赫葛的那次茶话会时,奥列维·诺珸已经在靠近冽湖的胡桃林里忙碌快一天了。
他最庆幸的是遇上老塞弗洛那样执著的人,能终日趴在门廊毒视着赫葛家,这让奥列维能轻松地将貂脊葛植进他的脊髓。经过一个晚上的等待,葛藤便占有了这具躯壳,把老塞弗洛收作自己新家的管家。当然,还有塞弗洛家原有的所有仆人们。
但是,诺珸家还缺少一对夫妇主子。
原本伊寥萨此行去赫葛家就是为了给姐弟俩“造”一对父母的,只可惜,“原料”质量太差。
奥列维坐在一株被裂叶榆裹缠着的枯死的胡桃树枝杈上,异常茂密的树冠层积了一滩滩微型的水池,透过倒影,视角如同从茶杯向外看。倒影如同幻灯片般晃过一张张附庸风雅的嘴脸,尤其是赫葛先生那张大号油腻腻的脑袋。奥列维鲜有表情的脸也显露出明显的不愉快。那时奥列维就决定,宁可重新冒险,也不会让这种人姓诺珸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收复勉强合格的赫葛太太会这么波折。
那女人先是毫无预料地冲出房门,被心智尚存的塞弗洛仆人们殴打得面目全非,再是本该老老实实在家养伤,却偏偏留下空荡荡的宅子。
“你把床板托小工送来之后就进到赫葛府了么?”伊寥萨关切地问。
“当然了,不然呢?”奥列维有点不满姐姐对自己办事能力的质疑,“别打岔,继续听我说。”
奥列维通过貂脊葛制作的床板散发的香味为渠道,能在很远的胡桃林对香味所到之处进行幻移。他用双臂环抱胡桃枝干,毫无血色的嘴唇紧贴树干默念咒语,仿佛对树耳语。他就是用这种方式俘获老塞弗洛的。
然而,赫葛府里一片死寂,好容易摸索到主卧,奢华的圆榻床上只留下一人睡过的褶皱,却死活找不到人。
“在我准备往南厢走时,我发现有一道水流从楼梯上淌下来……”
伊寥萨顿时紧张起来,就像当时在赫葛家听见滴水的声音和那个她永远不想再听见的女声,她急切地打断道:“什么水?咸的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奥列维狠狠白了伊寥萨一眼。
“抱歉……那么,你的手伤是……”
“倒还不是在那个时候。我绕开流水,打开了南厢的门,就是一间普通的客房。”
“所以才要3张床板……”伊寥萨这样想到。
“手是今天伤的。”奥列维见姐姐已经有些神游,跳过细节直接说道,“我已经找到乔雅·赫葛了,她自己逃到好友海特缇家去了。呵,真是个求生欲极强的女人。”
奥列维不清楚为什么那女人总能在自己发出实际危险行动之前就顺利逃脱,但能找到人就不能再放过。
可没想到的是,就在自己耗费3倍的精力找到赫葛太太吸入的微乎其微的貂脊葛香味并欲加以控制时,环抱着的胡桃树忽然像动物般活了过来,树皮炸开化作触手将奥列维的双手死死缠住,甚至划破了嘴唇试图贯穿咽喉。本已死掉的胡桃树开始在裂叶榆的怀抱中剧烈舞动,抽打出一阵凄厉的女性尖叫声。
“那声音说:‘壁炉火还旺着,你尝着咸味也难逃一劫’。”
奥列维定定地看着伊寥萨。他们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所以……它……烧的你……”
“我不确定。”奥列维将手从土壤里取出来,割伤已经基本愈合,只有烧伤还隐隐可见,“火是借助咒符的力量传过来的,体量不大,而且,火燃烧起来后我就从树上弹开了……”
“谁?”
警觉的老塞弗洛最先觉察到屋外的动静,他撩开窗帘向外张望,隐约有道人影一闪而过。
“真是人的话倒也省事多了。”奥列维淡淡地说。
老塞弗洛是听不见奥列维说话的,他的注意力瞬间被另一样东西吸引,惊慌地对伊寥萨说:“小姐!我发誓,我下午去修剪赫葛府后种的全都是灌木呀!那个,那个……不是我种的……”
伊寥萨不明所以地也走到窗边,她顺着老塞弗洛手指向的位置望去,一棵山毛榉树拔地而起,顶着狡黠的月光虎视眈眈地正对着诺珸新宅。
奥列维低声对伊寥萨说:“那个位置,曾是赫葛府的南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