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庄筑起高墙的第二天清晨,石头便敲响了警锣。
来的人不多,拖家带口不过十几口。打头的是个穿长袍的后生,姓李。自称从汴京南边的庄子逃难来了,一路紧走,到了此处想补充些吃食。
柳生与里正爬上墙头时,石头已经与那李生交谈了不少时间。石头没啥心机,除了一口咬定不能开门放人进来之外,却是把柳庄的大小事儿都倒给了外人。
柳生瞧着这些外庄人倒是衣着光鲜,不似遭过大难,或许是逃得较早的缘故罢。李生说可以用铜钱来换粮,估计是汴京城外的殷实庄户。
但柳生必定是不能放人进来的,紧靠着汴京的外庄人是否染病,谁也无法确定;那铜钱是否沾染上疫气,也是没有定数;更何况,粮食要供养柳庄上下整整一年,没人嫌粮食多。
里正见柳生坚持,也不愿搭理这些外庄人。可李生或许读过几天书,拽着文开始骂人。
石头气不过,便对骂,可哪里是牙尖嘴利的读书人的对手,骂词不够新鲜也罢,还不占着理。李生跳着脚戟指墙头,眼瞧着越骂越来劲。
“这破庄子起道土墙,还想装土鳖不成?”
“这土鳖倒也有趣,墙头伸出几个头来问话;柳庄定是叫错了,改叫鳖庄,王八庄。”
“估计也是没人教养的土鳖,你家爹娘是只教你把门没教你应门吧。”
李生不吐脏字,但那言语配合他一脸尖酸刻薄的面相,教人难以忍视;至少石头已经无法忍下去了。
柳生被逼得无奈,也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好歹你也是个读书人,何必如此口上无德。如今汴京大疫死人无数,我柳庄如今也是为了自保,不许进出只是为了避疫。也没拦着你的去路。”
李生一瞧有个新对手,还是个读书的后生,更是激起了斗志:“这娃娃说话有趣。你庄子哪里是自保啊,那是在起坟吧。瞧瞧啊,夯土起的坟呢,这门估计是用不上了第二次了。要不要哥哥我给你添柱香啊。”说着,李生竟真的找来三根竹签,往柳庄门口的土路上插着。
柳生恼了,冲着石头喊:“你手上的东西看着摆设啊!”
石头一听便招呼起其他站岗的青壮,四五个人一同持弓拉弦搭箭,算不上动作一致,但毕竟排成一行,隐隐间有了分威慑。
李生看到那箭头指向自己,倒是真怕了,连忙往回跑了十几步;回头又估摸了下距离,再退了十几步。
石头他们倒是不敢真的放箭。先不说这竹弓也就十步的弓力,准头更是无法控制;莫非逢了大疫,否则庄户人家整这么多弓弩,那是要惹来官差的。
柳生见对方远远逃开,也不为己甚,招呼石头一声便下了墙头;直走到郎中家门口,依然难抒胸口的郁结。
“柳大才子也生气了呀。”郎中大清早便躺在藤椅上,手里捏着半个窝窝。
柳生虽不满郎中的惫懒,但毕竟是长辈,总是得行礼在先:“田叔,莫要说笑了。我是来问问,疫病的病理可曾有眉目。”
郎中笑着起身,将手中已经捏得变形的窝窝搁在碗里,冲里屋喊:“丫头,丫头?”
柳乐不在里屋。郎中嘀咕着:“这丫头一定又是去破庙了。你说,这到底是给谁做徒弟呢。”
柳生不愿提起破庙。大疫当前,柳生不认为有多余的时间去闲扯。
见一后辈如此认真,郎中也不得不收敛了顽笑,道:“前几日,我细细琢磨了下你在汴京的见闻,疫病发作的模样算是清楚了。这病程短则十五、六日,长则月余;初发时,如伤寒,外寒内热,头痛咽干,小便短赤,大便秘结;三五日后,咳喘痰多,时气呕逆,胸脘痞闷;再过几日,咯血气短,四肢无力,目不得暝,谷不能下。”
柳生在汴京时,也是寻过些街头郎中,对这疫病也算有着估摸的了解,道:“如今庄里药草可齐备?”
郎中摇头道:“齐备倒是谈不上,只能对症下药罢了。备了些麻黄、桔梗、大黄、甘草、防风、当归、白术……另外还多备了半夏,油炒也好、与姜汤合煮也好,可以缓急之用。”
柳生不懂药理,但郎中备的也不过是些寻常药草。要说这避疫,不会将希望寄托于半吊子的郎中,也不会寄托于药草。汴京城里有多少御医多少郎中,依旧是闹得病死者过半。
柳生关心的是避而不是治。
郎中取出两片麻布交给柳生,道:“若是为避疫气,用这麻布掩住口鼻倒是可以,沾些水更好。疫水就难说了,好在庄里都用深井,每日打水注意没有腐臭异味即可。”
柳生点头,道:“各家各户自守井台,不得串门,饮食起居相互独立,可否?”
郎中笑道:“这自然好的。不过我是要吃柳乐丫头家的。”
正说着,警锣又响了起来。柳生冲郎中行了礼,快步走向土墙。
里正已经先一步站在墙头了,正与石头二人低声商议着,见柳生来了,便指给他看:“那李家庄的小子没走,又来了三拨人。自称是张庄的和赵庄的,还有那拨人数最多的,是汤头庄的。都是汴京城稍南面的庄子。汤头庄,以前去城里走货的时候也是路过的。”
柳生往来汴京多年,知道这汤头庄,庄子大小不说,竟是还有个耆老。
耆老在乡间的威望无与伦比,官府都不能轻慢之。柳生一听汤头庄便知坏事了,果然那拨人隐约围拢着一个老者。
柳生问:“他们可有说什么条件?”
里正点头:“他们要换粮。我说开门不行,铜钱也不要,粮食只能给个五斗。”
五斗粮食也不算少了,但四拨人明显都是仓促逃难的,估计身边的金银铜钿不少,可吃食所剩无几了。
柳生知道五斗粮不能让这些外庄人满意,果不出然,那李生和一个模样稍俊的小哥儿一起走近土墙。李生身后人多了,胆气也是越发壮了,开口就道:“柳庄的听着,你们要装土鳖我们管不着,可这五斗粮就是在打发叫花子。快些开了门,准备些空屋子让我们大伙儿休整几天,起几个大灶烧点热食。”
李生的嚣张模样,惹得石头差点放箭射他。幸好柳生手快,拽住了石头。
那俊俏的小哥儿也开口了,却很是斯文:“小生赵俊。听闻贵庄不收钱也不易粮,不开门也不纳客,小生知道贵庄全为自保,也不想多作烦扰。只求多赐些粮食,小生携家眷感恩不尽。”
话虽好听,但这要求却难以满足。里正倒是不被斯文迷惑,轻轻啐了一口嘀咕道:“还开门纳客,若非有了土墙,今日庄子可就要让恶客糟蹋了。”
柳生朗声回答,庄里人口多,粮食有限,只能匀出五斗粮。
李生骂骂咧咧,赵俊不停行礼感恩,都没能动摇柳生。但很快,耆老便坐在平板车上,被推到土墙下。
“这从汴京城一路南下,乡里乡亲都是热情款待。就算大疫当前,也不见得要闭户拒客吧。”汤头庄的耆老坐在板车,也不拿眼瞧墙头,只是直视着前方;老人语速极慢,措辞却不倨傲,句句占理。
里正不敢说话顶撞,看着柳生拿主意。石头倒是有股狠劲,别说是耆老,就算是官差他也敢斗一下;但柳生瞧着其他站岗的青壮,已经垂头丧气,不敢抬眼。
柳生知道,拒远客不合礼数;柳生知道,结庄自保是犯了官府的忌讳;柳生知道,耆老说出的话在这片乡土之上,便是最响亮的。
柳生知道坏事儿了,因为这些逃难的外庄人,因为这个老而不死是为贼的耆老,因为柳庄从未占着道理。
“怎么着?柳庄是想要我这老头子求人啊?”耆老瞪起双眼,怒斥道:“莫非这里已经出了五服,没有教化了?柳庄的里正何在?”
柳庄的里正已经缩下脑袋了,这时候说啥也不能露头。
柳生还在犹豫不定,但也知道如此僵持下去,庄里的情绪会越发沉重的。道理有时候不重要,无法与生存相比;但被占理的人骂了门,还不敢还嘴,这就是比生存还要严重的事情了。
就在此时,外庄人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声,引来人群的一片喧哗耸动。柳生知道,这是孩子饿了,而这下却是让外庄人更激愤了。安先生说的没错,区区土墙难道能守住人?若是这些青壮都没有勇气没有底气,竹弓也好竹枪也好,都是摆设罢了。
外庄人的叫骂已经引来柳庄不少人爬上墙头,但人多了也未必就有气势。柳庄的人已经不敢看向庄外了,甚至连那些叫骂与孩啼,都不敢听见。
“那不是高小洁吗,庄里高寡妇的妹妹呢。”柳生听到石头的嘀咕。
这怀里抱着娃的高庄人果然就叫门了:“姐……姐!你在里面吗?你看看你外甥啊,这已经一天没吃食了。”
柳生气结,想着你这高庄的女儿咋就不回高庄去讨吃食,跑来柳庄干啥。
但庄里的人还是听见了,把高寡妇和她孩子露宝叫了来。
高寡妇爬上墙头,冲着妹妹泪眼涟涟,两人你一声姐我一声妹,最后竟是都放声哭起来,嘴里也不知是抱怨老天还是怜惜自己的身世。
被这一闹腾,外庄人骂得更难听了,甚至有邪乎的,说这柳庄就是个土匪窝,抢了高庄的女人不肯放。
不知何时,郎中站到石头身边,吩咐他取了个篮子分发给青壮。
柳生余光大量郎中,不知他想如何救场。只见郎中一改那玩世不恭的模样,一脚踩在女墙上,手里摘了弓搭了箭,也不多话,只是瞄向耆老。
这下庄里庄外都炸窝了。庄里人倒还好,都念着郎中平日的好处;庄外人不干了,这拿弓指人已经不对了,居然还瞄着耆老。
这耆老也是硬气,怒骂:“这柳庄真成了匪窝吗,有本事就射死老头子我,若是射不死我,定要去官府告你们造反!”
郎中没有理他,只是稳稳地拉着弓弦,纹丝不动,竟有一丝肃杀之风,即使他那张娃娃脸和一身不伦不类的长袍,也不敢让人小视。
郎中目不斜视,喊:“石头,准备好了吗?”
石头正蹲在墙头,五六个青壮聚集在他身边,手里都捏着一团泥球;石头喊了声准备好了。
郎中又喝道:“还等什么,扔了。”
石头用火折子把手中泥球点着,青壮们也学他样点着泥球往土墙外奋力扔出。
估计郎中之前便试了风向,泥球点着后落地便散发出呛人的浓烟,在微风中迅速弥漫到外庄的人群里。
这下耆老也顾不上骂了,趴在板车上急喘气儿,年轻后生们赶紧收拾了将板车往远处拉;或许李生的嘴最脏,泥球有一半扔在了他身旁,不知混了哪些种药草的烟味将这读书人呛出了眼泪。一时间驴嘶人喊,娃娃们都纷纷哭闹,大人们一面骂一面掩住口鼻逃窜。
郎中在墙头依旧摆着姿势,口中却嚣张大笑:“都滚开吧,柳庄也是你们能骂的吗?”
可郎中没能嚣张多久。外庄人退开了百来步,但在耆老的骂声下,互不相识的庄稼汉都同仇敌忾起来,手里提着农具便想攻柳庄。
柳生扭头问郎中:“那放烟的家什还有不?”
郎中傻眼了,放下装样子的竹弓,喃喃道:“只来得及做这些,哪里知道吓不走他们。”
柳乐之前也偷偷爬上土墙,这些泥球还是她帮着匆忙捏的。之前她还迷醉于郎中的威武模样,却见他突然泄了气势,便恼道:“你也就只能吓唬人,再扔一次就不会顶用了。”
郎中觉得丢了脸面,又挺直腰杆,喝道:“还敢来吗?欺我柳庄没人吗?下回可就是放毒烟了。徒儿,拿我剑来,看我杀他个三进三出。”
柳乐撇了撇嘴,心道别说剑了,你连菜刀都没捉过,锄头都捏不稳当。
外庄人倒是不知这烟是否会有毒,不敢轻试。正僵持着,远处射来一箭将李生的头巾射散了。
一猎户打扮的壮汉,提着弓拖着一口大麻袋自南边走来。正是多日不见的柳磊。
“是我哥!”石头兴奋地站起身喊着。
外庄人被这一箭吓住了阵脚。柳庄的青壮却被这一箭提起了豪气,纷纷持竹枪吆喝起来。
柳磊自顾自走到庄门前,把沉重的大麻袋往地上一扔,面向庄外沉声道:“柳庄不留客。”
外庄人不敢言语,也不敢踏前一步。
柳磊不耐烦了,又喝道:“柳庄不留客。滚!”
外庄的人群一片耸动,走出了个庄稼汉。
“都是乡亲,也不用如此恶斗。如今大灾各自逃难,既然柳庄不待见,我们自行离去便是。”说话的汉子也是魁梧,柳磊认得他是高小洁的男人张东,也算是张家庄里摆话的人物。
若非大疫将至,柳磊也是愿意结识这样的汉子。但如今他不能放出软话:“都各自去了吧,往南面或许还有庄子可以收留。”
张东也不纠缠,抱拳行礼,便转身招呼自家人收拾离去。
汤头庄的人还想仗着耆老摆谱,柳磊只是又一箭射在板车上,险险擦过耆老的肩膀。
“莫要啰嗦,滚!”
至此,外庄人都四下散了。
只有墙头上高寡妇还在哭喊着妹妹,咒骂着柳生,撕扯着石头要他开门。
柳生不语。石头躲着。柳昆抱着露宝,轻声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