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里的物资需要精打细算,各项用度不能随意,安先生只得帮着里正管起账目。私塾不再教课,娃娃们都四散回了家。但大人们也都各有分工,男人或在石头的带领下站岗巡逻,或在柳昆的指点下营造土木;女人们在家照看着老人与孩子,将神婆分发的符纸贴在门口、床头,或是盘算着家中的余粮与腌肉。
柳生跟着里正在村里四处巡视,偶尔也会同郎中商议鉴别疫病的法子。柳生的娘常年卧床,二丫一人操持着家务,便也没空去关心糖宝。
糖宝毕竟乖巧,若非露宝的怂恿,她也不会轻易离开自家院子。
“爹爹说,大伙儿不能串门。”糖宝被露宝拉扯出来后,还不是很情愿。
“有啥,又不离开庄子。”露宝大了几岁,心也野着,“我们去郎中家看看,掏两个泥弹来玩玩。”
泥弹是那天驱赶外庄人的家什,露宝看在眼里,心里痒着想把玩一下。
“那东西冒毒烟的,不能玩。”糖宝一听是这东西,就怕了。
“郎中骗人的。他哪会玩毒啊,大家都说他是半吊子郎中,开的方子不死人也不活人。”露宝经常四处串门,对庄子里的人物都是门清儿。
糖宝也没啥主见,露宝拖着她一路溜到郎中院门外,两人猫起腰听着墙根。
郎中难得没有躺着,而是在院子里端坐着,手里捏着毛笔不知在画些什么。柳乐束手站在一旁,竟是难得的认真。
郎中搁笔,指着桌上那方白布,说道:“看懂了吧,这是柳庄,北面有河,再北面远些是汴京,有一百里路,官道两边有些庄子,前几日的汤头庄便是一个……汴京北面是黄河。柳庄南面是一大片林子,跨过林子往南走,便是许昌了……往西南走四百里,是南阳,再走两百里,是襄阳,转头往南四百里,便到了荆州,那便是长江了。”
柳乐一面听,一面点头。
郎中用指头沿着官道的路线自北往南慢慢划着,继续说:“我指的这条道,远是远些,但毕竟一路上都是庄子,不怕没人家。官道上也不会有什么匪盗。”
说着,郎中将白布翻了面,又细细写下如何靠树木和日头辨别方向的窍门,边写边耐心解说。
柳乐听这些却有些懵懂了,最终还是不耐烦道:“说这些作甚么,我又不用学这些。若是寻不见路,就问你呗。”
郎中笑着,说:“我若不在呢。”
“你若不在,里正、柳生哥、柳磊哥他们都懂,安先生虽然不太出门,这官道也是认得的。”柳乐回嘴道。
郎中将白布卷起,小心塞入一个竹节里,用绳子串着交给柳乐:“小心收好。若是我们都不在的话……估计这柳庄便不能再住人了……”
柳乐不满意了,刚想顶嘴,被郎中止住。郎中难得地感慨道:“我也不知这大疫会如何来,你柳生哥莫非就能知道?算是师傅我太小心罢,这也是以防万一,不能到临头了,再教你这些。”
柳乐见他认真,便贴身将竹节收好。
可郎中旋即又调侃起来:“若是大疫没来,你要和柳白私奔,也是用得着的。”
柳乐大怒,狠狠踹了郎中一脚,转身在郎中的笑声中大步离开院子。
露宝与糖宝赶紧缩下脑袋躲藏,可等了很久,不见郎中进屋,也居然没有躺到藤椅上假寐。露宝偷偷张望了一眼,只见郎中依旧端坐在院子里,两眼痴痴地望着天。
“郎中傻了?”糖宝也探出小脑袋张望。
“没劲,泥弹是偷不成了。”露宝没好气儿地道,“咱走下一家,去看看石头在干嘛,好像是有了新兵器呢。”
新的兵器倒是有,但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无非是考虑到竹弓的效果不好,便用兽筋做了些弹弓,可以射些石子或泥弹。
兽筋是柳磊带回来的。那天柳磊从林子里出来,赶跑了外庄人,但柳生不能就这么把柳磊放进庄子;柳生解释说是要观察几天,若是几天后无病无恙,便可以进庄。柳磊也爽快,让石头从家里搬来些铺盖,便在庄门口睡下了;他还讨了些盐巴,把大麻袋里的小兽给拾掇了。
几日过了,柳生见柳磊并无疫病发作,开了门把他迎了进来。柳磊没有丝毫怨怼,将腌肉交给里正藏起,兽筋则交给石头,教他如何做些弹弓。
石头见了两个小家伙四处乱跑,便要赶,吓唬她们要找柳生。
露宝撇着嘴,道:“我娘一直闷在屋里哭着,还不是柳生叔害的。石头,你给我个弹弓吧,否则我就去找你媳妇儿,说你以前的丑事。”
“叫石头叔!没大没小。”石头挥手赶着露宝,道:“我媳妇?我过了门还不能同房呢,随你说去。走走走,回家玩去。”
露宝毕竟听不懂同房的意思。只能扯着糖宝又跑去看柳昆叔的工地。
柳生正和柳昆说着营造的土房,瞧见糖宝她们,也没介意。柳昆倒是一把抓过露宝抱起来。
“昆哥,这土房不是平日里主人的。房间要多些,窗户一溜全部朝南;房间不用太宽敞了,能摆个小床就行了;靠北那面留条过道,开木门,门上开小窗,可以递个吃食。土房外面要有围墙,高一丈就行,不用太厚了。”柳生比划道。
“这是打算关人呐?”柳昆凝重地问。
“算不上关人。汴京城里的安济坊也是这么布置的。就是得了疫病的,得住里头。每日里由外面的人送吃食进去。要防着疫病传人。”柳生安慰道。
柳昆轻轻摸着露宝的脑袋,沉思着。
柳生又问:“庄子里,门锁可有多?若门上都挂锁,可够?”
柳昆摇头,道:“不够,得从庄户家拆些,估计还是不够的。我可以做些活木,从外面把门插上。”
柳昆又琢磨一下,抬头问道:“这南边的窗户怎么个做法?”
柳生说:“原本是不想留窗的,毕竟不好封住。”
柳昆道:“那就还是不留窗罢,开天窗,掀掉些瓦,在下面做些暗渠,也好让那屎尿有个去处。”
柳生一拍巴掌,赞道:“还是昆哥有经验。就是这么办吧。若是可以,在房顶上也留条走道,天不下雨时,可以让人上房,往下送点东西也好,冲洗下那暗渠也好。”
柳昆点头。但他犹疑了下,道:“柳生啊,这地方能不住人,还是不要住人罢。这是牲口棚啊。”
柳生不言语,只是背手看着工地。糖宝乖巧地站在他身旁,也是学着模样背手。
露宝听着没意思了,便扭动身子下了地。
柳昆也不说正事儿了,蹲下对露宝说:“你娘咋样了,还伤心她妹子不?”
露宝点头,稚声道:“昆伯,你那日干嘛不给小姨开门哩?”
柳昆为难地看了看柳生,答道:“这大疫就快来了,万一开门放进来了,这柳庄里的人咋整呢?”
露宝才不怕大疫,冷笑道:“我娘说,柳庄的人都只顾自己,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没依靠。”
柳昆驳道:“你家小姨有夫家的,咋就没依没靠了。”
露宝狡黠一笑,放低声音说:“我娘说了,虽然柳磊大哥放箭赶走了小姨,但那也是有胆识的,可靠;可你昆伯只会造个墙堆个坟,缩在后头太没担当。”
柳昆脸一红,脖子一梗,道:“咋地,我就不可靠了?我还不是为了柳庄着想。”
“却是没为咱娘俩着想。”露宝嘴皮子利索,然后却不肯再多说了,拉起糖宝就跑。
柳生站在一旁也没回头,但将露宝的话尽数听到了,嘿嘿直笑。柳昆起身,脸上尴尬,自嘲道:“老弟别笑话。这小娃子咋学的这些话。”
柳生摇头说:“亏得安先生教得好,汴京城的娃娃都未必有这么伶俐。”
柳昆巴不得岔开话头,道:“要说柳庄的娃娃个顶个的伶俐,柳白那年也是这般嘴利。”
柳生是从来听不得柳疯子的,听着便面容一整,道:“疯子这几日如何?可别这时候惹些事端。”
疯子,自住进破庙之后,就从来没有惹过事端。
说是疯,不过是天天躺着,双眼直直瞪着房梁。庄里人每日都会在庙门口放置些吃食,疯子饿了便吃,吃完便躺着。若是大雨滂沱之日,疯子才会拎着根树枝,在庙门口舞剑。
后来,便是柳乐每日送吃食了。
此时的柳乐正坐在破庙里,将近日里发生的事情说给疯子听。疯子没有什么动静,躺在柳乐身边也没有半句回应。
柳乐习惯了自言自语般的讲述,往常也没少往破庙跑。
“庄里大伙儿都很害怕的,只是里正和柳生哥不怕,他们知道该做些啥。”
“别看柳磊哥时常进林子,打些野物他或许可以壮起胆子,但那疫病看不见摸不着的,他也得怕。”
“更何况,柳磊哥最着紧他弟弟,虽然嘴上没说啥,可这些日子总是逮着石头练弹弓练竹枪。或许他不知道怎么防疫病,可至少会防人。”
“上次的外庄人走后,我们又赶跑了两拨人。都是些饿极了的。若不是看我们有土墙,还有兵器,他们定不会轻易走了。”
柳乐犹豫了下,摸了摸胸口收藏的竹节,继续道:“郎中师傅,居然也害怕了。他这人,平日里从来没个正形,但真遇到大事了,也会有模有样做些应对。这次,可能真的怕了罢。”
“柳白哥,你说,这大疫真的避不开吗?神婆去年死了,柳笛她还没我懂的多,是不是柳庄往年没有供奉土地,所以要遭难呢?”
柳乐惨然一笑,道:“柳白哥定是不怕鬼神的,否则当年也不会……庄子里别人或许不懂,但郎中师傅和我说过,你是为了庄子好,杀人是为了仁义。仁义什么的也就算了,但为庄子好就行了。”
柳乐不再说话,望见露宝和糖宝偷偷摸摸在远处猫着,也不知又在琢磨啥,还自以为没人瞧见。柳乐也不理会她们,只是将庙里的稻草收拢了,起身拍了拍衣裙便要离开。
恰好此时,土墙上的警锣又响彻了柳庄。
石头带着青壮警惕地看着土路上的人。外庄人不止赶走了一拨,但这个人只是孑然一身,远近不见有同伴。
此人一身短打已经破烂不堪,远远走来摇摇欲坠的模样。之所以让石头如此警惕,因为他背着的居然是一把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