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不发疯的时候便躺着。
柳庄曾有过赶走他的意思,却被里正阻止了。庄里的年轻后生不知当年的旧事,只知道破庙后面住了个疯子;里正每每谈及也只是叹气摇头,却不许庄里的娃娃们去欺负疯子。
柳乐不怕疯子,因为她曾见过疯子发疯。那一年十岁,柳乐与一群娃娃在野地里玩耍,突降暴雨只能一窝蜂跑回庄里。路过破庙的时候,大伙儿见疯子在雨中挥舞着枯树枝。娃娃们初时以为疯子又犯病了,都撒丫子跑了,唯独柳乐吓得挪不开腿。但看着看着,柳乐却发现疯子也不是胡乱挥舞,似是有些章法,煞是好看。
柳乐当晚便缠着娘讲疯子的故事,娘却只是一个劲哭。
第二日,娘便病了。里正寻来了郎中,郎中摇头晃脑地搭了搭脉,随手开了点安神退热的方子。
“昨日可曾伤心?”郎中问。
柳乐抢着回答,把娘哭了一晚上的事儿说了。
里正摇头叹息,道:“何苦呢,这柳乐她爹都走了好多年了。”
柳乐好奇,这和她未曾见过的爹有何关系。
柳乐娘躺着,也不哭了,只是轻声说:“旁人可以看柳白发疯,咱娘俩不能啊。”
柳乐不知柳白是谁,却知道庄里只有一个人发疯。
里正却说:“柳白只是自己想不明白,不怪旁人。”
后来,柳乐缠着郎中,以帮他干活做些家务的条件,听了柳白的故事。
当年的事情,郎中也是听里正说起的。
柳白是庄里第一个读书人。他十岁进城做了米店的学徒,因天性聪颖、模样俊俏而得了东家的赏识,许他从家里借书读。柳白也是勤奋,在米店里苦读了几年,便又跟着镖局走了几年镖,也不知和谁学了一手功夫。镖局的粗汉子倒也喜欢这小后生,辞了差事回乡前送了他一把带了鞘的剑。按说只有身负功名才能傍剑,但少年任侠,宁可犯禁也用布裹了剑回了柳庄。
柳白回来后,里正也是极欢喜,将他视为柳庄未来的希望,决意将里正的位子传授于他。那时候,柳生还是个五岁小娃娃。
柳庄里不曾有过偷鸡摸狗之事,邻庄间和睦,也从无械斗之事。柳白的一手剑法倒是没有落下,却从未有过锄强扶弱的机会。
却不想一日,庄里来了三个生人和一匹马。
豫东平原少马,除了官府也无人养得起马。柳白却是在走镖的时候见过,且一眼便看出了是匹好马,怕得值不少钱。
三个生人只是路过柳庄歇息,给马儿补些食料。柳白跑去和里正说,三人不似走商又不是走镖,衣着也只是短褂不像富家子弟,便怀疑他们是盗马贼。
里正本不愿多事,柳白却是少年热血,不肯干休。
柳白提着剑带着庄里的青壮们把三个生人给围了。这三人倒也硬气,从行李中掏出些短刃想要斗狠,被柳白一人打倒捆了。随即,柳白打发了柳乐她爹去向官府报案。
按理这也便罢了,谁想三人还有同伙。或是见这三人一马久而未归,当夜便一路寻来了柳庄。
一行七八个汉子,竟还带着各自的家眷老小。里正一看便知是常年在外结伙的盗马贼,居无定所,临上阵也是拖家带口。领头的汉子自称马秃子,要柳庄放人放马。
里正不想冲突,想着息事宁人把人放了。但柳白执意不肯,领着青壮手持农具火把对峙。
直到盗马贼将柳乐她爹截了回来,官府竟是未能通知到,里正才有些慌神。
柳白知道对方人虽少,却常年在外行走,光靠青壮的庄稼汉把式未必斗得过,悄悄地也打发人去邻庄求援。可马秃子也不傻,知道久则生变,双方互相放着狠话便动起了手。
这一场打斗,盗马贼毕竟人少,柳白最终带着青壮将人尽数捆了。但柳庄的人当场死了七个,第一个死的便是柳乐她爸,其余重伤治不回来的也有几个。
这一夜,几乎家家哭声震天。
里正打算等天亮,再找人去报官。但柳白当夜执剑,将盗马贼一一刺死。
等柳庄的人发现时,柳白站在破庙门口,手中倒着剑,剑上的血已暗红干涸。破庙中,躺满了尸体,除了那些悍勇精壮的大汉,还有一地的老弱妇孺,尽皆气绝。
柳庄的人不敢靠近,只有里正走近柳白质问,为何如此。
柳白剑指破庙道,贼子当杀。
里正又大声质问,为何连妇孺都不放过。
柳白将剑尖移向那些胸口染血的少年或娃娃,并不说话。但里正却是看到了,那些少年眼中的仇恨与戾气。
柳白的剑毕竟不是宝剑,杀了数十人竟已豁口无数。但柳白并未罢手,又去逮了邻庄里正狠揍了一通,邻庄竟无人敢上前拉架。
柳白终究是疯了。
柳乐当时不懂,为何要去迁怒邻庄的里正。郎中也不管柳乐是否年纪还小,便直告她:“虽不知道当日详情,但那邻庄必定是不肯援手。若非如此,柳庄怎会死如此多人。柳白恨贼子当杀,更恨袖手自保。”
柳乐问,为何官府不抓了疯子。
郎中摇头说,里正瞒了此事,悄悄将人埋了;邻庄那里也是赔了不少钱粮才封住了口。
十岁的柳乐不懂这些,只是知道了自己的爹便死于那个晚上。柳乐不知是否该谢疯子报了仇,还是该恨疯子惹了盗马贼引来祸事。或许柳乐她娘也不知该恨该谢。
郎中最后叹息道,庄户人家只知道杀人不仁,怎知道杀人的仁义。
当柳乐端了药汤走进破庙,看到疯子蜷缩在地上,却只是心怀怜惜。
疯子揍了邻庄的里正,他未过门的媳妇也在邻庄庄户的人群中看着。疯子撕破了婚事,也撕破了邻庄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