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或许是个老兵。”柳磊一脸严肃道,“那些列队行军,夜里安排岗哨的事儿,还不是普通老兵能够懂的,至少是个伍长;他还懂做陷阱,林子里的事情比我知道的还多。”
“斥候?”安先生琢磨着。
“你说他是北面的口音。是军户?还是逃兵?”里正问。
“不像是守边军户,那该是拖家带口的。”柳磊摇头道,“逃兵也不像,少有单个儿往外逃的。”
“或许路上走散了。”柳生发话了,“这不重要,但我想能用得上他。石头现在挺服他。”
柳磊皱了皱眉头。
里正问:“柳生,你估摸着,北面会有多少流民?”
柳生摇头表示难以估算:“汴京城附近就有百多万人呢。”
郎中仔细打量着放在桌子上的朴刀,这是今天刚从钟山身上缴来的。
“看出些啥?”安先生凑过去问。
“啥?这破刀能看出啥?”郎中反问。
“那你瞅着它干嘛?”里正瞪眼。
“我在想事儿呢。”郎中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让柳疯子和那啥叫钟山的,比个武,看看各自的本事如何?”
安先生不满意道:“柳白都成这模样了,你让他去?”
“我去!”柳磊一把推开桌子站起身来。
“坐下。”里正轻斥道,“你不过是一把蛮力,哪里有这老兵油子厉害。”
柳生却握住朴刀来回比划了下,沉声道:“这倒是个试探的法子。”
众人都安静下来看他。柳生感到有些愧疚,但最终还是提高了音量道:“放他入庄。郎中去请柳白。我去找石头安排下。”说完起身便离开了。
里正与安先生对视不语。郎中一脸玩味地望着柳生离去,也起身告辞。
“什么?让柳白去和人比试?”柳乐尖声喊着。
郎中皱着眉头看她,一脸厌弃,道:“试试而已嘛,又不用决个生死。激动个啥。”
“你把柳白哥当啥了?”柳乐冷笑道,“他虽然是个疯子,可也不能被柳庄这样糟践。”
郎中也不去辩解,反正自己完不成任务,着急的也是柳生。
柳生的确着急。他原本想着,在钟山进庄的那一刻,石头带着青壮用竹枪逼他,试探出钟山的深浅;若是柳白能出手就最好了,但毕竟是疯子,不好指使。但这法子刚与石头一说,这愣头青居然不肯答应。
“柳生哥,其他事情我都听你的,可这事儿,太不地道了。”石头抓着自己头发,苦恼道,“钟山哥这几天全心教咱们,兄弟们都看在眼里的。”
柳生知道石头心善,也不再劝了。
钟山大摇大摆地走进庄子时,左右环顾,一副检阅士兵的大帅模样,让柳生气得直咬牙。倒是石头还后知后觉,觍着脸跑上前去,一口一个“钟山哥”喊着。
一路将钟山请到了里正家。里正板着脸撵走了石头。
“庄户家,也没什么招待的,一会儿安排地方给你住下。”里正端坐在那里,一副威严的模样。
钟山拱拱手算作答谢,却扫了一眼屋里的众人。
柳生看他无礼,便出声道:“你这是何意?”
钟山又向里正行礼,道:“不知这柳庄,可有族长?在此处建庄可有百年?”
众人不懂他的意图。里正只能清了清嗓子回答:“族长倒是没有,只记得是一路南迁的;不过也有百年时间了。”
钟山挺直了上身,盯视里正,朗声道:“里正大人,在下对柳庄十分钦佩。乱世之中保住祖宗基业,实在不易。”
“乱世?”柳生捕捉到了这个字眼。虽然柳庄上下都认为乱世到了,可毕竟对着外人不能不避讳。
钟山扭头看了柳生一眼,继续道:“正是乱世。但这乱世,不是大疫,不是流民,不是盗匪。是百年前就开始的乱世。”
“他在庄外这几日,被日头晒傻了?”郎中悄悄扯了扯安先生的袖子,低声调侃。
里正的眉头都快拧了起来,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实在无法接话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柳生忍不住发问。
钟山微微一笑,道:“如今天道不顺,降怒汴京与北地,流民盗匪四起,蛮族内乱不止,正是你我建功立业之时啊。”
众人都一脸怪异地看着钟山。
“壮士有此大志向,要建功勋立伟业,请另寻他助……柳庄没这本事。”柳生一口回绝道,“庄户家胆小儿,掺和不起大事儿……”
但柳生尚未说完,柳磊腾地一下站起,惊愕道:“你是秦岭南边来的?”
“秦岭南边值得激动……”郎中的风凉话还没说完,被安先生按住了,细想之下居然也张大了嘴巴惊讶不已。
“不错。”钟山承认了众人的猜疑,道:“我家本是黄河北边的,家传了北边的口音。我本来还有同伴,但没想到汴京遭了大疫,当地的布置都断了;一路往南走,同伴也走散了。”
里正最先回过神,颤声道:“军爷,想让柳庄做些什么?”
钟山一笑,道:“也没啥。本来也就在这里歇一歇,然后继续南下。但没想到这里竟有个桃源般的地方。要是不争取一下柳庄的支持,也浪费这一番缘分罢。”
柳生恨没有在土墙下当场杀了他,否则也不至于为庄里惹了事端。
里正与安先生在对视中无声交流了一番,开口道:“柳庄在此处定居已经百年了,不太见得世面。军爷要支持,那是必须支持的,要不咱凑些钱粮,送军爷一程?”
钟山没想到里正会如此回答,佯怒道:“莫非柳庄上下,都愿作亡国之奴,甘心受蛮族的欺凌盘剥?国仇家恨,都忘记了吗?”
但他见众人都面无表情,只得继续煽情,一脸悲愤:“当年我大宋灭辽,却不想那蛮族乘虚而入,占了中原,掳掠百姓为奴,逼得朝廷南迁。如今虽已百年,但我汉家男儿的血性未改,中华一统的决心未曾抛却。所谓靖康耻,犹未雪……”
“得得得,别背诗了。”郎中忍不住打断道,“咱柳庄不玩这个。你扯个大旗出来,说话还不带喘气儿的。还一口一个中华一统、汉家男儿,中华是你家的?我们柳庄好好的,哪里就是作奴了?别瞪眼,你有血性有胆魄有志向,回头拿着你的破刀去收复河山去,别来糟蹋柳庄。”
“你……”钟山指着郎中,这回可是真的气恼了。
“军爷,柳庄没兵没粮,没城没寨,你要收复山河,可以去找那些盗匪商量下不?”里正倒是陪着小心,但话里的意思总听着别扭。
钟山平复下心情,心道这山野村夫毕竟不可谋大事,但如今这情形,还真得在柳庄借一把力。从黄河边上一路南下,钟山也是被大疫和流民折腾紧了,同伴丢了不说,还忍饥挨饿、露宿荒野十多日,如此再勉强往南走,估计走不回宋境了。
“里正大人想得差了。收复山河不是你我当下的事情。我只不过是跑个腿递个话而已,不会太为难柳庄的。”索性不去理会郎中,钟山只冲着里正发话。
“细作就是细作,还跑腿递话,真当自己是个跑堂的?”郎中嘴里嘟囔着。
“要不这样,军爷在庄里好生歇息几日,让里正多考虑一下如何?”安先生见双方僵持,不得不出来圆场。
此时,柳乐冲进了屋子,喊道:“柳磊哥,大娘病了!”
所谓大娘,是柳磊与石头的娘。大娘本来体弱,但晚饭后却咳喘了起来。郎中与柳乐早已将大疫的症状散播给庄里人听了,大伙儿都知道咳喘发热、咽痛淤痰便可能是染上疫病了。柳磊与石头都不在家,只有石头刚过门的媳妇最先发现老人的不适。老人体凉,倒是没有热度;咳喘不止,却不见有痰。
郎中用事先准备好的麻布蒙了口鼻,到里屋小心查探了老人的情况。也没花费多久,郎中便到屋外洗净双手,将扯下的麻布烧了干净。
“咋说?”石头紧张地问。
郎中摇头不说话。
“摇头是啥意思?你光摇头是啥意思?”石头扯着郎中喊。
“我哪知道这是不是疫病?”郎中被他拉得恼了,没好气地说。
众人都知道这郎中作不得数,也不逼他。只有柳乐为自己的便宜师傅丢脸。
“我去看娘?”柳磊想往里走,被柳生一把拉住。
柳生故意不去看这两兄弟,只是吩咐一旁的青壮:“拦着他们别进屋。把大娘……送到土房去。”
土房,也就是柳昆带队营造的土坯房。石头一听就不干了,大喊:“柳生哥,别把我娘关进去,咱就在家里养病成不?”
柳生依旧别过脸,但提高了音量命令道:“快点挪人。用被子裹着,自己都把口鼻掩住。”
柳磊撞开了两个年轻后生,但被里正拦住了:“就听柳生的话吧。就当为了柳庄。”
大娘最终被裹着抬去了土房。柳磊跟了过去。石头却在那里劈头盖脑地打媳妇。
“这丧门克夫的婆娘,叫你照顾好娘……”石头一边揍,一边嘴里喊。
柳乐呵斥了两句,见没效果,也就扭头走了。
土房边上,柳生正与里正、郎中商议着。柳磊跪在土房顶上,透过天窗向娘喊着话。
“病人需要的药,我让人去准备了,每日煎煮服用。”郎中说着,“这里既然住了人,便得有人照顾了。”
“让庄里的婆娘们来照顾?”里正问。
“体弱的不行。”郎中虽是个半吊子,但还是懂的体弱容易染上疫病的道理。
“让柳磊带上一些青壮吧。”柳生叹气道,“也让他安心。”
最终,大疫还是来了。尽管没有人能肯定地说,这就是疫病。但柳生知道,大疫终究还是避不过的。
第二日,柳庄有了新的规矩,一支五人组成青壮队负责照料土房里的病人。煎药、打扫、冲洗、送饭,他们每日都不得不近距离面对疫病的威胁。柳磊是这支队伍的领头,若非里正拦着,他宁可每日陪在娘身边,不愿离开土房。
第二日的下午,柳生将这五人队伍安置在土房边上的空房里,规定这五人同吃同住,不准私自归家。也是第二日的下午,“土笼”成了庄里人嘴边新的称呼和新的恐惧。
柳生忙碌完一天,终于在入夜时爬上了土墙。远远的“土笼”之上,柳磊依旧长跪在天窗边上,对着土笼里的老人低语安慰。
这一夜,石头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