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离了林子,庄户离了地,柳庄只因大疫的威胁,便骤然偏离了早已习惯的生活。
正如柳乐所感觉到的,土墙内的柳庄开始害怕了。尽管没有人敢于率先表达内心的恐慌,但每个人都在埋头准备,以此迎接可能南下的灾难,或仅仅以此**。
柳生以为土墙与竹枪,是柳庄抗拒恐慌与灾祸的依靠,但里正心里明白,这可能就是柳庄人恐惧的源头。
石头半蹲着身子,紧紧依靠在土墙之上,手中攥着自家哥哥制作的兽筋弹弓,双眼则盯视着那个破衣烂衫的陌生人。石头的身旁集聚了四五个站岗的年轻人,都默不作声地等待。
柳生与里正已经站在墙头与陌生人交流了半柱香的光景,陌生人也认可了不得入庄的规矩。但那把朴刀的来历与用途,柳生始终没有问,里正也视而不见。
陌生人自称钟山,来自汴京,一路逃难来此。这是所有外乡人都有的说辞。
柳生没有看见伤痕或血迹,陌生人虽步履蹒跚却只是因为饥饿与疲惫。
“或许是路上遭过劫的,或许就是个劫道的。也或许是个逃犯。”里正与柳生下了土墙,商议起来。
“大疫之下必然会有人祸。或许也可能是盗匪过来打个前站。”柳生同意道。
“要不也赶走?”石头也下墙,一旁凑着问。
里正摇头,看着墙头那些年轻人,说:“这个人不一样。若是逼他急了,会起祸端;那些小伙子只能装个样子壮壮胆,真的动起手来,见不得血啊。”
石头一听不干了,挺直了腰杆说他能见血。
柳生摆摆手,道:“先试试他。若只是个逃犯,给点吃的便赶走罢,也别招惹急了。若是个盗匪,估计明日便会自行去了,我们只要多派些岗哨,唬住他。只要不引进庄子,都好说。”
石头还是不甘心。柳生不理他,又爬上土墙,对陌生人交涉起来。
钟山盘腿坐在庄前的土路上,爽快同意了柳生的建议。柳生便让人准备些干粮水袋,远远抛出土墙。
石头换了岗,回家便把这事儿说给他哥哥听。
柳磊当场没有说啥,静静地陪着石头和老娘吃了晚饭,却在饭后一个人提着猎弓上了土墙。
“兄弟,哪条道上的?”柳磊沉身问。
钟山将干粮掰碎了,就着水慢慢下咽,抬头眯眼望着柳磊,没出声。
柳磊熟练地弯弓搭箭,指向钟山,又问道:“兄弟,哪条道上的?”
钟山终于放下干粮与水袋,盘着的腿也收了起来,半蹲着身子猫着腰,眼看着就是在蓄力;他左手撑地,右手缓缓握住朴刀的刀柄。
“边军的人?”柳磊看着这姿势,沉思片刻,试探着又问了一句,可有摇头表示不对。
钟山终于出声了:“我没有恶意,只是路过而已。”
柳磊又摇头,说:“听口音,也是北面的。”
钟山点头承认,却没有自报籍贯。
“吃完东西就走罢,柳庄不能留你。”柳磊也不想再探究他的来历。
墙头其他的青壮都憋着口气,紧张地看着两人的对峙,此时才有人敢上前对柳磊说话:“柳生哥说就让他在庄口呆着,不用去赶他。石头哥让我们看着呢。”
柳磊不置可否。对于柳生的吩咐,他并不抵触,但也不用言听计从。
倒是钟山饶有兴趣地说:“你和那叫石头的年轻人,是兄弟?”
柳磊原本放松下来的臂膀又紧绷起来,猎弓的弓臂受了大力,吱嘎作响。
钟山赶紧摆摆手,解释道:“那小兄弟与我问过话,看你们俩眉目间极像。瞎猜的。”
柳生与里正也闻讯赶来了,看得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也是一惊。
钟山见那壮汉依旧不肯放过自己,心思急转,大声道:“我这一路南下,流民遍野,官府已经管不住了。”
柳磊无动于衷。柳生却双手用力撑在墙头,若有所思。
钟山继续喊着:“一路上的庄子,已经没有完好的了。有被盗匪劫了的,有被流民占了的,也有被疫病吓跑的……”
里正已经脸色苍白。柳生用手轻轻搭住柳磊笔直有力的臂膀,示意他放下猎弓。
柳磊依旧盯视墙下,说:“不该信他。”
柳生无奈地叹气道:“不管信不信他,那些流民迟早也会南下,都会路过咱们庄子。”
里正颤声道:“若是流民势众……”
柳生摇头打断道:“流民暂时还不可怕,大多还是北面来的。汴京虽然满城大疫,但不至于短了粮食。怕的是那些趁火打劫的盗匪。若是盗匪人多,柳庄的人、这土墙,怕是拦不住的。”
柳磊终于放下弓,但他径直冲着钟山道:“你说这些,想作什么?”
“我想做什么?”钟山此时也放松了身体,又盘腿坐在地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土墙上的各等人物,“我只是个路过的,也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个庄子。”
“那你继续上路吧。”柳磊的口气依旧不容置疑。
“可我突然又不想走了……喂喂,不用着急,听我说完……”钟山刚说了开头,就见到柳磊猛然举起弓指向他,慌忙摆手,“我可以帮你们……”
柳磊不理他。
“我帮你们守住庄子……”
柳磊依旧不理他,持弓的手纹丝不动。
“我知道那些盗匪的手段……”
柳磊扣箭的右手指节因持续用力而发白颤抖。
“你们这些站岗放哨的都是些庄稼汉,拦不住他们……”
柳磊深吸口气,稳住了颤抖的弓臂与箭镞。
“他们会杀死所有反抗者,”钟山继续喊道,“包括老人、孩子,和你弟弟。”
羽箭擦着钟山的大腿钉在地上。
钟山笑了,但还是不敢过于放肆,耐心解释道:“要想挡住流民和盗匪,光靠这些土墙是不顶用的。庄里的年轻人再勇敢,都是匹夫之勇,没见过血也不懂行伍配合,只会白白送死。那些盗匪要的不是庄子,他们杀光男人,掠了女人和粮食便走;他们身后跟着无数的流民,等庄子里反抗的人全被杀光了,流民们就会一哄而上,来抢点剩下的。”
柳生问:“盗匪会给流民留剩的?”
钟山苦笑摇头道:“剩些老人孩子喘气儿。”
里正和柳生听了都变了脸色。柳磊攥紧了弓,狠狠地瞪了钟山一眼。
“在庄外等三天,没病的话就放你进庄。但你得把刀交出来。”柳生终于决定道。
柳磊不满意这样的结果,但一声不吭离开了土墙。
钟山却还在争取权利:“三天太久了,保不准就有南下的流民发现这里。”
但柳生对于大疫的警惕远大于流民:“你可以隔着墙先教点。还有,不许再对庄里人提起盗匪的事情。”
钟山笑着答应了。可盗匪的消息还是传到了石头的耳朵里。
当夜,石头便去了柳生家。
二丫正哄糖宝睡觉。柳生便在院子里与石头坐了坐。
“柳生哥,你咋信了个外人呢,我们哪里需要他教。”石头不满道。
“他有些本事,是个四处行走,见过世面的人。你哥也试过他了。”
“可我信不过他。不像个老实人。”
“好人,未必是老实人;老实人,未必是有用的人。”柳生只能耐下心来给石头解释,否则那些庄里的年轻人未必会用心学,“我不用知道那个钟山是不是好人,我只要他有用,对柳庄有用,对避开疫病有用,就行了。”
石头嘟囔着,但还是走了。
第二日清早,石头将青壮队集合了起来。钟山也践诺,隔着土墙喊话,指导石头如何列队。
刺头,或者说石头授意下的刺头是必须有的。和石头相熟的几个年轻人纷纷跳了出来,要钟山耍几手本事看看。钟山此时收敛了张狂与率性,反而正经站在土墙外,视线笔直向前,也不恼也不怯,继续有条不紊地发布着指令。
石头见不能羞辱他,隔着土墙也没个视觉效果,便作罢了。钟山或许是个行家,随意间便点出了柳庄岗哨间的漏洞与盲点,对于竹枪和弹弓也是一脸不屑。
“罢了罢了,时间不多。你们这些庄稼汉也来不及学多的,竹枪直来直去地捅最适合你们了,就算力气不够、准头不够,排成一行也能唬住人。”钟山教了半天,最后无奈地总结道。
“我们也就守住庄子,用弹弓远远地射石头不就好了。”石头竭力维护着自家哥哥的作品。
“那些是小孩家玩的。流民人多得很,搭个人梯就能翻墙了。远远地射石头?你能射多远呢?我见过的庄子,十几把猎弓还挡不住呢。”钟山教训道。
下午的时候,钟山提出要在庄外挖陷阱和暗沟。柳生同意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石头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备。
“钟山哥,这暗沟里插上竹签方便,毒药这东西庄里没有啊。”
“钟山哥,土墙上地方不大,滚油和檑木好像放不下啊。”
“钟山哥,你说用瓦罐装些油?可庄里熬的油不多,要吃一年呢。”
“钟山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