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有两家人偷偷翻过了土墙,被石头拦下了。
所以天刚亮时,柳生就被叫到了土墙边上。人群沿着土墙围成了个半圆,圆心处,里正与安先生站着,一群男女老少狼狈地坐靠着墙根低声抽泣,身前横着一具裹了草席的尸体。
“怎么回事儿?”柳生睡得不好,到了地头还懵懵懂懂的。
“是柳添和柳驰两家人。”安先生低声解释,“死的是柳驰。平日里也是老老实实,谁知道昨晚上就发了狠,石头问话他也不答,径直往前冲……被石头捅死了。”
“都问清楚了?”柳生问。
“很多人看见了的。石头让人带走了,那小子也吓傻了。”安先生唉声叹气着,“都是乡里乡亲,啥话不能好好说。”
“好好说?好好说能放我们走吗?”发话的是坐在墙根的一个中年汉子,正是庄里的屠户柳添。
“谁不让你们走了?”柳乐在人群中驳了一句,“是吧,柳生哥?”
柳生却摇头,道:“你们不能走。”
这句话出口,让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
里正也一脸疑惑地看着柳生,等待着他的解释。但此时发话的人却是郎中。
“为啥要走?”郎中之前已经验过尸体,此时说话时面无表情。
“庄里已经有疫病了,难道我们在土墙里等死吗?”柳添大声喊着,但他紧紧握着妻儿的手,浑身抖动,不知是害怕还是气愤。
“土墙外面都是流民与盗匪,疫病也传得更广。没有粮食没有保护,你们想去哪里?”里正道。
“就算死在半途中,也比在这坟堆里等死好。”柳添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平日里也会去邻庄和集市宰个牲口卖些肉。
已经不止一个人将土墙内的柳庄比作坟堆了,但没有人胆敢当众说出口。所以柳生怒火中烧,忍不住想开骂,却眼看着墙根下那些老弱妇孺在不停地瑟瑟发抖。
“哦?只是为了这个原因,柳驰就要动手?”郎中冷笑道。
“他……他不过是想唬住石头。“柳添反驳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柳乐不乐意了,冲着郎中发火。
郎中不去理她,指着柳驰家不到六岁的孩子道:“前几日,柳乐取了些药草,是给这孩子带的吧?”
这话一出口,柳添心灰若死,柳驰的婆娘一脸惨白;而围观的人群又是一片议论。
柳生皱了皱眉头。柳乐则扯住郎中喊道:“不过是个孩子!难道也关土笼子里去?”
“土笼子”这词又刺到了柳生。
“大疫如徭役,众人均等。孩子……孩子也是一样。”柳生回答了柳乐的质问。
此时人群中已经有了不同的声音,有说要赶走逃亡者,有说要隔离孩子,有说放他们走,有说要处罚。赶走和放走,其实本已没有区别了。
里正犹豫着对柳生说:“乡里乡亲的,不要太过为难了罢。”
柳添梗着脖子红着脸,索性道:“要么就放我们走,要我们留下的话,孩子绝对不能进土笼子。”
柳乐也情绪低沉,但仍然坚持补充了一句:“可以把孩子关家里嘛。”
“然后把他们全家都染上病?最后让柳庄都染上病?”郎中反问她。
柳生已经不耐烦了,直接宣布道:“都不能离开庄子。孩子进安济坊……柳添,加入青壮队照顾病人。其他人,回家呆着去。”
“他们已经接触很久了……”郎中还要说话,被柳生瞪了一眼打断了。
自是有人来拉开了孩子与他家人。郎中遣人去抓点药,便抛下撕心裂肺的哭声与咒骂声,远远走开。
“你会杀了这孩子。石头杀了他爹,你还想让他死。”柳乐追上郎中,咬牙切齿道。
“我若要杀人,何必留他们在庄子里。放他们出去便是了。”郎中也不去看她,漫不经心地解释。
“那笼子里怎么能住活人?”柳乐此时听不得道理。
郎中恼她纠缠不休,气道:“笼子里若不住人,笼子外面的人就都得住进去了。”
这当然是气话。如今得病的虽然已经住了进去,但郎中也不能分辨他们是否就得了疫病了。或者说,也只有到人死的那天,郎中才能下定论。
柳磊与石头的娘,就快死了。
那个把石头杀人的讯息说漏嘴的年轻人,已经被柳磊揍得不能下地。但大娘已在咳喘中说不出囫囵话来。柳磊依旧跪在土笼的屋顶天窗旁,温言安慰;他几次想冲进屋子,都被其他青壮扯住手脚。
石头在独自关在房里坐了半天,便恢复了清醒。杀人见血,后生孟浪总是挂在嘴边,但若真的杀了,尤其是在意外中杀了相熟的人,便不是那么轻松或值得沾沾自喜的事情了。
石头走出屋子,便对里正说:“人我杀了,以后还会杀的;不听柳生哥的话,不顾柳庄的规矩,我不怕杀人。”
里正给了他一巴掌,又狠狠踹了了两脚。但石头依旧一脸倔意。
“好了,别说气话了。去看看你娘吧。”柳生挥手把石头赶走了,一脸疲色。
“柳生,照顾土房……安济坊的那些年轻人,不许他们回家是作什么?”安先生问。
“他们天天照顾病人,若是也染上了……就不要再染上他们家里人罢。”对于安先生,柳生还是需要解释一番的。
“那他们……也算被隔离了?”安先生对隔离一词十分敏感。
柳生艰难地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若是发现偷偷回去的……”
发现了,又能如何。柳生心里哀叹着。柳庄也是有私刑的,但那是对大逆不道的、偷盗欺诈之人所行的,并不能约束或惩罚那些勇敢的年轻人。
“为了柳庄,不能有妇人之仁。”里正虽然对乡亲的相残感到痛心疾首,但也不是没有决断的人,“只要是为了柳庄。”
为了柳庄,就要尽快处理钟山。这个南宋的细作本没有被限制自由,如何处置他也让柳生与里正拿捏不定;但竹枪上沾了血之后,似乎整个柳庄的人都红了眼。
柳生亲自带着青壮,把钟山押回了里正家。钟山没有反抗,却始终冷笑着。
“柳庄不能掺和南宋的事情。”里正斩钉截铁地说:“给你些干粮,你就赶紧上路吧。”
“我若不想走呢?”钟山冷哼一声,道。
“柳庄不能留你。”柳生不想撕破脸皮,毕竟钟山代表的是一个国家,哪怕柳生不愿服从所谓的民族大义、中华一统,但也没必要走向敌对的立场。
“我见过一些村庄。”钟山毫无怯色,竟开始讲故事,“他们也曾被逼无奈,为了生存,为了家人,举起武器。但是枪头一旦沾了血,那就停不下来了。他们或许会嗜杀,随意动用私刑,互相私斗,甚至成了盗匪。他们发现,暴力是如此简单直接,手里只要握着刀枪,就不用去费劲讲道理,不用再去说服别人。”
没有人打断他,也没有回应。柳生和里正面沉如水。安先生惊疑不定。
“你们可以让柳庄围土成城,但不能让柳庄的人众志成城;你们可以开闸放虎,让庄稼人拿起武器,却没能力去驾驭它。”钟山大笑,旋即板下脸道,“口口声声为了柳庄,难道柳庄里的人不是柳庄的吗?”
最后一句话有些拗口,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柳生不忿他的嚣张,还是忍不住开口:“你想借用柳庄,正民族大义、复中华一统,难道不是同样如此吗?为了你的豪情壮志,会考虑柳庄的存灭吗?”
钟山摇头,道:“这怎会一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们说是为了柳庄,却罔顾柳庄人的意愿;我所行之事,首先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愿望,再因此不惜一切代价。”
“你不能代表我们柳庄。”柳生道。
南宋的细作满脸不屑与鄙夷,道:“你也算读过圣贤之书,却如同村野妇人般自私,身在蛮夷治下竟也安之若素,毫无羞耻之心;我不是来代表你们的,而是来拯救你们,唤醒你们,让你们看清楚自己的使命。”
柳生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那满满的豪情与正义感或许早已深植这细作的内心,原本是求人襄助,在他口中竟是在施舍在怜悯。
“把他……关起来。”柳生挥手,脸上的疲色更甚。
柳生没能休息多久,傍晚的时候,大娘就死了。
柳磊说,娘死前说了,要死在老宅里。
柳生心中不愿答应,但却难以开口拒绝。倒是郎中坚守原则:“老宅沾染上的东西,都要烧了。”
柳磊点头,又说:“娘要埋在老宅边上。”
柳生摇头。里正也叹气道:“烧了吧。”
柳磊不置可否。用被子将老人裹住,横抱着走至老宅。石头在一旁哭丧不止,媳妇见他情绪激动如此,也畏缩不敢上前。
柳磊在里屋放下他娘,在地上叩拜了几十下。
走回院子时,柳磊抢过郎中手中的火把扔进了屋子。夯土与木梁结构的老宅子,只是一晃眼功夫便燃起了大火,定是柳磊事先在里屋摆过助燃之物。
围观的人一阵惊呼与忙乱,里正慌忙指挥着控制火势。
只有柳生呆呆看着大火。只有柳磊拉着石头跪伏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