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事先做好的计划,上校应该是最后一个跳伞。他可能降落在峡谷深处地势更高的地方。”
廓尔喀人伸出手来,遥指着黑暗峡谷的最深处。
他使用的措辞是“峡谷深处地势更高的地方”,这是因为峡谷底部的地坪也并非一马平川。距离主峰最远的一端地势最低。从外朝内,从下往上,地面的高度随着山势的走向迅速抬高。谷口处的海拔5700米,地形也相对开阔一些。这道峡谷一直蜿蜒延伸到主峰的脚下,最后成为一条死胡同。在无路可走的尽头处,海拔已经抬升到6500米。
空中霸王执行空投任务的时候,是从山口之外,朝着峡谷里面飞去,一边拉高机头向上攀升,一边保持向前飞行的姿态,一边打开后舱门放出数十名廓尔喀人和中国人组成的混合伞兵中队。
这几乎是当前地貌条件下英国飞机师唯一的选择。
南迦帕拉巴主峰超过8000米,空中霸王想要确保自身安全就只能在8500米以上高空抛下这些空降兵。但是,这样一来的话,喜马拉雅山区上空8500米处的冬季烈风,会把伞兵们尽数驱赶到无法预料的任何一处随机地点,结果,那些人就只能被困在荒凉的雪山之中,苦捱一段时间之后,最终冻死。因为这还是一座从未被探险家征服过的处|女|峰。南迦帕拉巴山区里绝大多数的地方无路可走。
众所周知喜马拉雅山脉事实上成为一座巨大的屏障,强势阻挡了来自于北方的冷空气,从而令得喜马拉雅山区的许多座著名雪峰在南坡呈现绿意葱葱的一片生机,在北坡则堆满了亘古不化的积雪和坚冰,寸草不生。当来自于北方的寒冷气流遇到巨大山体阻挡的时候,气流并不会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北坡一侧。这些寒冷的气流会因为一时受阻而形成堆栈和蓄积,然后挟带着比之前更大的能量,从每一处可以穿透的裂谷之间,以更加凌厉的风速,狂飙而去。
从流体力学的角度来看,这就好像一只气球胀鼓鼓地装满了水,一旦找到了缺口或者漏洞,就会从漏洞中飙射而出。
还好!像这样高速飙射出极寒狂风的山体裂隙并不算多。在喜马拉雅以北被壅塞被堆栈起来的更多风能,无法通过些许的裂缝来宣泄。更多的风能挟着冷酷的低温最终会顺着北坡的山势向上抬升,形成一股强大无比的上升气流。然而冷空气本该下沉,上浮的本该是质量更轻一些的热空气。于是,被喜马拉雅北坡地势驱赶着被动涌向高空的那些气流并不会一直上冲,它们注定进入不了平流层,于是会在短暂的上冲之后转变风向,形成一系列极其复杂的不规则气旋。
对于空中霸王这样的重型运输机来讲,不够灵活是它们最大的软肋。一旦误入那样的一种不规则气旋,就会机毁人亡。
所以,经验丰富的英国飞机师既不能在8500米之上空投,也不敢贸然撞入不规则气旋事先构筑好了的死亡漩涡,最后剩下的选择只有一个:顺着峡谷入口处相对平直的一段空程朝着里面直飞。一边直飞一边将机身快速拉起。平直峡谷地貌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气流被夹在两道平行线一般的山壁之间,那峡谷里的气流就只剩唯一的两种流向:要嘛从里向外,要嘛从外向里。
因为雪山、林地、丘陵、平原、湖泊的热传导系数各自不同,在白昼接受日光照射之后,荒山或者砂砾地带的空气呈现出一种对冷热变化更敏感的特征,在白昼更热更膨胀,在夜间更冷更收缩。与之相反,因为水的热传导系数远远低于砾石材质,所以海洋和湖泊上空的空气对日夜温差的反映最不敏感,也即是所谓的冬暖夏凉。海洋和湖泊,在酷热的时候带来凉意,在极寒的时候却让人略感温和。这种相对意义上的不敏感,与隔壁砂砾地貌相对的敏感形成高低气压之间的落差,这种白天和夜间截然相反的两种气压落差就会造成白天的风向与夜间刚好相反。
气压落差导致风向改变的科学道理略复杂,张宇是不懂的,但他并不是城里长大五谷不分的时尚杀马特一族。他有山区生活的质朴经验,虽然理论基础不够,却很有实用价值。
自古以来的山地土著居民,早就懂得用不科学的语言将这种现象俗称为进山风和出山风。
恰是在晨昏交替的时候,风向会变得十分凌乱,成为非常可怕的不规则气旋。在正午和深夜,相对比较简单,对于大型飞机而言基本上可以将峡谷里的气流视为直来或者直去。
还好!此刻已是深夜。所以空中霸王只能顺着峡谷往里直飞,同时尽快拉起,不管空降兵能不能在有限的时间之内迅速完成全员跳伞计划,飞机都会快速拉起,尽快回到一万米之上气流趋于平稳的安全空域。这样就可以将飞机自身所冒的风险降至最低。空中霸王所面临唯一的风险就仅仅只在于从7200米拉高到10000米这个过程中的那一小会儿。
从英军测绘部门提供的电子地图上录得的等高线数据来看,峡谷里的地坪平均海拔高度约莫6000米上下,所以运输机空投之前选择了7200米的高度。空中霸王绝不能从更高更安全的空域空投,倘若这两架大型飞机只顾自身安全,罔顾空降兵死活的话,在更高的高度开启舱门让大家跳出去,那数十名空降兵恐怕会遭遇极其惨重的损失。更教人头疼的问题在于,即便付出了极其惨烈的非战斗减员作为代价,也未必能够确保幸存者完成任务。数十名空降兵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够正确降落在张宇阁下指出来的那个目标位置附近。
没办法!英国方面的高层人物不知何故,似乎也把廓尔喀人和中国阁下今晚要做的某件事情,视作为跟大不列颠前途命运息息相关的一件急迫紧要之事。上峰已经下达了严令,要不惜代价确保这次空投任务成功。不惜代价的意思嘛,大概就是尽可能多扔几十上百条人命下去,务必要令得其中的一人或者数人,成功找到并且得到那个极其关键之物。
7200米!英国人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剩下的就要看空降兵自己的经验、运气,和临机把握能力。
所谓两条平行线之间夹着的气流直来直去,仅仅是适用于空中霸王这样的巨无霸运输机。对于每一个空降兵而言,峡谷两翼的山壁并非几何图表上的理想平行线,而是一连串的锯齿状山峰,能够让伞兵摔死的那些致命乱流,就来自于这些锯齿型地貌对气流形成的牵引和扰乱作用。这就譬如是原本平稳温和的水流,倘若流经过一段迎水面凹凸起伏千疮百孔的堤坝之侧,水流必定会受到严重的扰乱。在遇到巨大孔穴之处,总是会形成吸力极强的漩涡。这样的漩涡通常可以将游泳者拽入其中无法脱身,最后溺死水下。
山区的河床极不规则,散布着或大或小的各种孔穴。常常有死里逃生回来的游泳者自述说道:“特么的水下有鬼!刚才有人在水下用力拽我的腿,差点儿没把我拽下去浮不上来”。张宇是从小就懂得这样的道理。在底部藏有大坑的危险河床上,绝对不可以游泳,谁去游谁傻比,谁被淹死谁活该。虽然张宇暂时还没有将这样的常识上升到流体力学的高度上来,但是他知道气流跟水流在这种状况下的性质其实是一样的。
他知道在高速气流或者水流通过的路径之一侧,若是出现了明显的空洞凹陷,将会产生相当强大的干扰力。“水下有鬼!有人在水下用力拽我的腿,差点儿没把我拽下去浮不上来”这就是最生动最形象的诠释,比那些枯燥的理论容易理解得多。那些锯齿状的山峰和无数条细分意义上的下一级山体裂隙,将会由此产生各种难以预测的扰乱气流。对于大型飞机,这种微观的乱流也许不会带来太大的麻烦。对于漂浮在空中的伞兵而言,人类的个体在风中显得无比脆弱,那些不规则的锯齿和孔穴就是极度险恶的恐怖杀器。
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张宇才会觉得今晚的月色冷艳凶残。
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从这次可以说得上“惨烈”二字的自杀式任务当中幸存下来。
这时候从黑暗之中走出来的廓尔喀人仅仅只有六到七名的样子,张宇的背脊梁上感觉一片沁寒微凉,心底深处都忍不住发出无意识的颤抖。
拉巴德上校应该是廓尔喀高手当中的最高手吧?任谁都可以摔死在此地,张宇绝不肯相信上校也会被烈风刮跑,当场摔死或者降落在无路可走的某处绝地,慢慢冻死。
上校先生不可能那么菜!这里是他们廓尔喀人的故乡,他们应该比张宇更加了解这里的一切,他们应该对这里存在的危险了如指掌。
倘若上校安然无恙的话……此刻,他又跑到哪儿去了呢?
张宇有些茫然,虽然明知在黑夜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下意识地还是顺着廓尔喀人所指的方向,朝着峡谷最深和最高之处,遥遥望去。
在黑暗幽深的峡谷最深处,这时候忽然亮起非常非常细微的一点红光。
那一点红光相当微弱,不注意的话根本发现不了。红光一闪即逝,然后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发生。
那是不是表示上校安然无恙的信号呢?
张宇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身边的几名廓尔喀人脸上。
廓尔喀尖兵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瞪视着那个方向,气氛顿时就变得紧张起来。
其实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几个尖兵就是那么目不转瞬地用力看着那个方向,就好像如临大敌,就好像黑暗之中藏着某种极其可怕的洪荒猛兽。那不知名的猛兽貌似强大无比,随时有可能扑出来强势收割人类如蝼蚁一般渺小的生命。
那些土著人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严峻到了一种相当可怕的程度,势态变得来好像非常不妙。
……
最重要的话总是放在最后才讲。
邓绍祖刚才没来得及把最重要的话讲完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此刻张宇和那几名廓尔喀尖兵全都寂然无语专注监视着远方,这恰好又带来一个可供交谈的空闲时段。如果远处发出红色讯号的那位就是拉巴德上校本人的话,这边这几个肯定是会呆在这里静候远处的那人赶过来集合吧?这雪地,这高海拔,这段路走起来那是得耗上挺长的一段时间。
那么,当着廓尔喀佣兵的面,邓绍祖琢磨着,这话又该怎么来讲呢?
脑筋稍稍一转,便有了主意。
“阁下想必听说过战国时代商鞅跟公叔座之间的那个故事吧?”
在尼泊尔人的面前提及中国古代的某个典故,无伤大雅。
张宇是隐隐约约知道邓绍祖要讲的这个事儿,却有点吃不准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一件事儿。再加之一大半的心神都搁在了极目远眺那一边,心不在焉头也不回的道,“邓大人请讲。”
邓绍祖没有讲故事的那个闲情雅兴,只是想警告张宇阁下留意一些他之前不曾留意的事情。
于是他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表达。
商鞅最早在魏国读书,他的老师公孙座当然是魏国人。老师真心是很喜欢商鞅这个学生,举荐商鞅去魏国当官。但这件事情因故没有办成。
于是老师就向魏王建议:如果不能重用此人,那就杀了他。不杀的话,日后为别国所用,终成魏国大患。
魏王没有公叔老师那么好的眼光,也没有那么狠的手腕儿。终于还是放过了那个看上去完全无辜的青年商鞅。
商鞅后来去了秦国,令秦国强势崛起,终于灭魏。
耐心听完这个故事,张宇仍然是头也不回,淡淡的道,“我懂了!一个人锋芒太露,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倘若毫无嫌疑放心效力于本国的话,或许还有大把机会加官进爵。一旦站错阵营去到了敌对势力那一边,本国曾经的老师啊战友啊领导啊什么的,都会想要赶紧杀了他。”
当着廓尔喀人的面,张宇这是在假装淡定。
心里头其实顿时就乱了方寸。
中华帝国对我的态度……竟然已经严厉到了现在就要灭杀的程度了吗?
若不是邓大人一再提醒的话,张宇还真没意识到自己不经意之间已经面临着如此严酷的死亡威胁。
仔细想想,邓绍祖不依不饶、罗里吧嗦、死缠烂打硬要送出来的这样一道警告,其实是非常中肯,也算相当的及时。张宇在港岛事件不小心弄出了太大的风头,直接令他晋级成古代商君那一级数的猛人。恰好这个猛人是毫不掩饰自己心向共和的价值观,根本不打算跟封建帝制沆瀣一气……
……锋芒太过再加上明确不会效忠帝国的立场……
易地而处的话,张宇觉得换了自个儿去当帝国宪兵司令,肯定也会猛下重手及早干翻那丫的!
这事儿还真不怪帝国方面的某些人辣手无情。
这一切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哎!怎么早没有料到事情会有这样的演变呢?早知如此,就假惺惺假装一下对帝制很有好感呗!总不至于弄得来有一天会被自己的爱国同胞所追杀。
倘若是戏文那种忠臣良将被奸臣追杀倒也罢了,那样还有洗冤的机会。
此刻的情形是,即便是中华帝国的忠臣良将,也不会放过张宇这小子。这小子俨然已经露出了商君一般的犀利锋芒,这小子竟然还想跑去意大利……意大利不是轴心国吗?有没有搞错!中华帝国加入的可是同盟国阵营喂!
这个位面轴心国跟同盟国的冷战持续了已经……从1944年直到1997年,冷战已经进行53年之久……双方展开的暗战之中早不晓得粗暴杀死了几千几万名所谓“不能及时甄别的嫌疑分子”,也不在乎多杀第N+1个。
哎!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尼玛!我为什么要赤果果不加掩饰地坦然承认下一站旅行的目标是意大利呢?早知如此,就该兜上一个大圈子偷偷地去。
现在张宇就面临着一个十分严酷的问题:帝国的杀手何时赶到?会在今晚吗?他们倘若是处心积虑志在一击必杀,会不会一上来根本不给张宇说话或者闪避的机会,直接就动用N多人手,预设埋伏,一声令下火力全开,大范围集火打击,瞬间就将他轰碎成渣?
倘若帝国指挥官果真采取那样的打法,他根本就避之不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