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讨厌你的妈妈,”韦梅医生和气地问道。
孙雪紧抿着嘴唇。她觉得“讨厌”这个词并不适当。
但是,二姑姑显然用的是这个词。可爱的、不知所措的二姑姑。
她可以想像她是这么说的:“医生,她爸爸和我都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她一向是很通情达理的,但是,当每个人都非常快乐的时候,她突然讨厌起她妈妈!”
她还记得,当她二姑姑提议去看心理医生时,她英俊的父亲皱起了眉头。每个人都说孙雪长得像她父亲,一样黑黑的眼睛,一样卷曲的头发和黄褐色的皮肤。她个子很高,已经到他肩膀了。
平常,她一想起父亲,心中就充满幸福,但是,今天,这种幸福消失了。她知道自己伤害了他,感到很难过。她只是因为太爱二姑姑了,才同意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她毫不怀疑这是浪费时间,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对的。她今年才十二岁,穿着白上衣和小裙子,可是,由于心事重重,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韦梅医生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从哪儿开始都行,孙雪,从哪儿开始都行。跟我谈谈你小时候发生的事。”
“我记得那时我们住在上海,”她犹豫了一下。
她能说什么二姑姑没有告诉他的事吗?这时,她看到他鼓励的微笑,于是说下去:“我母亲和父亲在上海相遇,在那里结婚。”
她说,她父亲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公司总是不停地把他从这个公司调到那个公司。最后,他想方设法让公司派他到东部城市附近的一个小镇工作。他和二姑姑就是在那儿长大的,二姑姑比她父亲大五岁,他们的父母去世后,是她一手把弟弟抚养大的。
“你非常像他,”有一次二姑姑对她说。“你父亲从来不像一个小孩。从孙明两岁起,他就一直比他的同辈人聪明得多,他总是很不耐烦。等他上学时,已经是个大人了。”她对小姑娘微微一笑。
“你很像他,但你的自制力比他强。”
她不得不学会控制自己。时间过得真慢,她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她不得不忍受,因为连二姑姑都希望这只是一种孩子气的心理状态。然后她大声说道:“孙氏家族就只剩下爸爸、二姑姑和我了。母亲在她叔叔死后,也只剩下一个人了,所以她和爸爸两个人都想回到东部,和二姑姑一起生活。”
“接着说,”医生的声音很低。她真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不是因为这很重要,无论他想什么或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但是,她想知道二姑姑都告诉了他些什么。她说没说孙雪的智商是她就读过的所有学校中最高的,她现在是在神童班学习?
如果他知道这些,那么,他一定不会怀疑她是为了引人注目才这么做的,他就不会像她父亲一样坚信不疑了。
医生在催她往下说,她听到“车祸”两字。
“是的,那是一次可怕的车祸,”孙雪说。“爸爸和我很幸运。
我们被甩了出来。我当时只有五岁,但我记得我们俩都只受了点轻伤。”她停了片刻。“但是,另一辆车里的人却当场死了,那是一对年轻夫妇。”
“那是在你父母带你去东部的时候?”
“是的,那时我父亲调动工作。车祸发生在上海市的一个小镇。”
“你母亲呢?”
他肯定以为她怕讲这些事,但是,从车祸发生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她已经习惯了,因为她经常会想起此事。
“母亲是从汽车的废墟中挖出来的,经过几个星期的抢救,才活了下来。”她想起第一年那漫长的几个星期。那段时间,她父亲主要是在一百里远的医院度过的。她记得她觉得非常孤独。
“她的容貌全部被毁了,”她突然说。
韦梅医生低声问道:“看到她被毁了容,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不舒服吗?坦率地说,也许刚开始是很不舒服,但那是她自己的母亲啊!再说,她知道,过了几年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一年,她非常快乐,虽然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她身边。当然,二姑姑尽全力让她生活得愉快。
她父亲的公司暂时让他到龙平镇工作,那里离她母亲的医院很近。她父亲偶尔会离开她母亲黛鱼来看望她们,但那总是很短暂的。
“母亲出院回家时,爸爸租下了紧挨着二姑姑的一栋房子。
此后,只要母亲需要治疗或休息时,爸爸就会让我去姑妈那里。经常那样。所以,你瞧,我实际上有两个家。”
她有两个家。在一个家里,父亲全身心地照顾一个幽灵般的女人,她总是悄无声息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刻也离不开她丈夫,屋里的窗帘几乎总是拉着的,挡住外面的阳光。另一个家是她父亲让孙雪去的,孙雪非常喜欢姑妈那个家。
“当你知道你母亲又要离家一年时,你有什么感觉?”医生问道。
“我很高兴。车祸完全改变了她。我说的不只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整个举止。她过去总是很开朗,很快乐的。我们大家都知道,母亲到三十五岁时,就能继承她叔叔的遗产,那就是去年……也就是车祸后的六年。”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我知道,通过整容手术,她的脸又会恢复正常。爸爸详细地向我解释过这事对她意味着什么。所以,很自然的,当她离家去做整容手术时,我们都很高兴,虽然她要离家很长时间。”
韦梅若有所思地问:“在继承遗产前,你父亲没有计划做任何整容手术?”
“有更重要的事要先做,”她马上回答说,“学习走路,学习使用双手。不只是进行皮肤移植。她被烧得很厉害,要进行其它方面的治疗。不能同时进行这一切啊!”
“当然,”他同意说。“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出于某种原因,她觉得自己需要进一步为她父亲辩护。“爸爸用完了他所有的钱,而二姑姑收入很少。”她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