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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有人你永远不必等(四)

那是三月中下旬,非典这个事儿虽然严重,但当时尚未在中部地区形成太大的影响,隔了大半个中国,也没有人特别的当做一回事来防,没人想得到后来到了那个地步。

傅法官乔迁之喜,邀我们去吃饭,我在电话里问,这算不算是顶风作案?

傅辉一时没反应过来。

报纸上都讲啦,疫情当前,不要聚众吃喝。

他哈哈笑了,庄小妹还是那么有意思。

玩笑开开就算了,到约定的时点,我还是老老实实背个斜挎包在校门口等,刚站了两分钟,就感觉有人盯着我瞧。

转头一看,认识的,经院的吴谦吴主席,他站在两步之外,看我发现他,把视线转开,接着却又转回来,他原本可能想走掉,想了想还是朝我走过来:“庄主席,好久不见。”

还是那个德性。

我笑了一下,希望没有笑得太假:“大家都忙。”

“是啊,是啊。”他心不在焉地接道,然后问:“你还好吧?”

“挺好啊。”

“听说你休学了,这么快就?”

我以为自己听岔了,发觉没有:“我?你说我?”

他不接话,明明他个子比我高,跟我一起站在大太阳底下,可是后来回忆起那个眼神,我老觉得他在低一些暗一些的地方朝我看,有种窥探的快意。

“谁告诉你的?”

他笑了笑,一个宽容的知情者,把你的不坦诚轻描淡写放过那种:“没谁。”

我心烦意乱,不愿意再跟他说下去,把声调捋平:“你大概搞错了。”

“大概是,看你现在这么的--”他继续那么笑,老三老四地拍拍我肩膀,我把他手臂挥开他也不介意:“春风得,得……”

他要再多说一句我能再拿本书扇他脑袋上,但他讲着讲着神情有点不对,朝我身后望,急匆匆道:“这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我一回头也吓了一跳,一辆黑色小车停在三米开外,下来个穿制服的,径自向我走来。

好在我很快把对方认了出来,傅版主真是个人物,戴个黑超绷着一张脸,整个姿态都是在执行公务。

我眯着眼睛看他,哭笑不得:“傅师兄,过了啊。”

旁边不明真相的群众都在默默进行精神上的围观。女大学生在校门口被执法人员带走,好,可以上头条了。

傅辉把墨镜拿到手里:“刚刚那个,是不是纠缠你?”

“没,一个熟人。”

他看看我:“你的脸色怎么这样?”

我拍拍脸颊:“还好吧。”

傅辉没有再多问:“没事就好,上车,我们去接小齐。”

开车的是他女朋友林楠。林楠只比我大两岁,刚拿到驾照。她跟着他叫我庄小妹,一下子就老气横秋了:“庄小妹喝水不,傅辉,你给她拿。”

“哦,我不渴,谢谢。”

她隔了一会儿又问:“那庄小妹,你有什么忌口的没?”

“没。”

“那有什么爱吃的?”

“她肯定说她什么都吃,是吧庄小妹。”傅辉回头看看我,又转回林楠:“你问是问不出来的。”

“那,要不我们待会儿拿这个问题考考小齐,你说呢傅辉?”

“挺好。”

这两口子一向并不是特别婆妈的人,此刻如此絮叨是因为他们的客人我,还没上车就明显不太对头,涨红了一张脸,像在跟什么人别着劲儿。

我看见他们眼神的交换,她在默默地问他:“她怎么了?”

他无声地告诉她:“别问。”

于是他们明知道自己在说些不着边的废话,还坚持说了这么多,我要是不承这份情就太羞愧了,接下来的一路我搜肠刮肚,做了许多不知所云的陈述,开了些莫名其妙的玩笑。林楠在司法局路边停下,探出窗外挥手:“小齐,这儿!这儿!”的时候,我正跟傅辉争论某女星的鼻子是不是原装的,摆事实讲道理,就跟我们真拿这个当回事似的。

齐享拉开车门:“嗨,林楠。”剩下的两个,熟到连招呼都省了。

我们三都缓口气。

他俩想,终于把她交到他手里了。

终于把他们交给他了,我想,他坐进来,我歪在他肩膀上。

齐享把我脱下来的外套放到一边:“怎么了,累成这样。”

我没回答,傅辉顿了一顿:“没什么问题吧?”

“应该没有。”齐享说,他今天去司法局递交执业证申请资料。

“拿到手你可就正式由控方成辩方了,这个角色转换的--”

“你再说下去,我一点后悔,就快让你们看出来了。”

傅辉笑:“你算了吧,我都想出来干了,咱们两个联手,估计还可以吧。”

齐享搂着我,另一只手叩叩驾驶座:“这一位能放心么?”

林楠头也不回:“你先问问庄小妹,她放心我就放心。”

“还有,林楠,你才几岁,跟着傅辉叫我什么?”

“小齐,小齐,小齐。”

我也跟着笑起来。

傅辉的新居买在江北,快要上桥的时候,他说:“要不这段我来开吧,桥上车流挺密的。”

林楠占着方向盘不肯撒手:“考验我的时刻到了,请组织给我成长的机会。”

傅辉无奈:“好吧,好吧,我在旁边看着。”

从一个乘客的角度来看,林楠的车开得不错,新手一般都比开习惯的人要稳,所缺乏的就是一些临变的经验,但是她可能没遇上过情况这么糟糕的堵车,引桥刚刚开到一半,已经半点说笑都没有了,大喘气儿,像在做有氧运动。

傅辉都被她弄紧张了:“别紧张,慢慢开。”

“妈呀,我手滑。”

齐享伸手帮我把安全带扣上,林楠在后视镜里看见,大怒:“小齐,你太夸张了!”

“专心点,专心点。”傅辉盯着她说:“别管别人。”

半个小时过去,我们还在桥上。

“开得不错。”傅辉鼓励女朋友:“马上就到了。”

我坐在后座托着一边下巴,原本目视前方百无聊赖,渐渐视线移向他俩忍不住莞尔,你看,不管这个女孩有多笨拙,都有另个人在身边看她三四千米开出将近一个小时也不会失掉耐心,还说“开得不错”。

“想什么呢?”齐享把我的左手,从下巴底下牵过去,阖在他手掌里:“以为你要睡着了,突然又笑。”

“幸福噢,他们两个。”

他看着我一时没接话。

“哦。”我觉得有必要补充说明:“我不是说,我不--我们不……那什么。”

“我没那么敏感。”他笑了,拨拨我的头发:“就是感到你最近有点不大一样。”

“你也是。”

“没有人在夸你,小朋友,不用这么快说彼此彼此。”

我说:“好吧,你一点没变。”这是他,可以缱绻,但绝不过头。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心里很安静,眯着眼睛,刚要把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体突然紧绷,只听傅辉一声锐喊:

“当心!”

我刚来及睁开眼,在暗下来之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一辆重型卡车从前方约150度的方向,向我们疾冲过来。

下桥那会儿,林楠已经缓过来一口气,这一段是拐上大路的弯道,前方有岔路,林姑娘预备停下让傅辉接手。

但她犯了一个新手的典型错误,靠边时候忘了打尾灯。

于是很突然的,一辆铃木从后方别了进来,林楠猝不及防,车头打向一旁的快车道,傅辉那一声提醒就是这个时候发了出来,他话音刚落才发现大危机还在后头,一辆重卡在前面转过弯,以高速迎面而来。

林楠当场就傻了,她甚至下意识地松开方向盘,本能地预备抱住自己,这个动作还没来及展开,一旁的傅辉跳起来把她推开,几乎全身扑到驾驶位上,踩油门,左手打方向,转到底。

本田的轮胎和地面一番抵死缠绵,车身扭转过差不多一整个直角,最终撞上路边的防护栏。

报警器开始鸣叫。

在以上的过程中,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想不到,只有铺天盖地浓缩到极点的恐惧,等这一切过去,我才发现我在齐享怀里。

除了林楠没人受伤,林姑娘不知道在哪儿刮了一下,额头破了皮,看上去也没啥大碍,但她小脸煞白,眼神半天拐不过来弯。

傅辉手还放在方向盘上,大概手指僵了,半晌轻轻说了两个字,我靠。

他没有责怪的意思,就是一个情绪的表达,林楠“呃”就哭了。

剩下三个暂时谁都没有心情劝慰,傅辉费了一点劲才把手搭到她肩膀上,可他也说不出话。

齐享放开我,坐正,半个字都没有,歇几秒摸出烟扔一支给傅辉,掏打火机,第一次竟然没点上。

我嘴唇冰凉,上下牙紧的活像粘到了一起。

那辆重卡没事儿人一样开远了。

交警往这边过来。他敲敲窗玻璃。

傅辉这个时侯才把自己平常的声调找回来一些:“没事,没事了楠楠,乖。”

没用,吓的。

傅辉叹口气,把车窗摇下来。

男士们留下处理问题,我陪受了大惊吓的林女士去医院。

在出租车上,我除了心率还有点不齐之外,基本上缓了过来,一路紧盯着司机师傅,麻烦您开慢点,对,我们不着急,再慢点。

师傅说,这位小姐流血呢。

林楠虚弱地回道,没关系,您还是慢点。

眼看着一辆自行车悠悠地骑了过去,师傅在抓狂前一秒赶到“最近的诊所”门口,把我们俩放下来。

抬头一看--春天妇科,女性朋友的选择。

我哭笑不得。

虽然这家医院主营“三分钟无痛无感”这等事关基本国策的大项目,简单的伤势处理他们也能放低身段做一做。林楠去缝合伤口,我坐在外头的长椅上给齐享打了个电话,他说那边很快就可以结束,已经做完笔录,现在等拖车来把本田送去维修。

他问我在哪,我告诉了他,他说他们最多四十分钟,我说那回见,他说好。

就这样,通话完毕。

我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仍然握在手里,想再打个电话,又不知道打给谁,我有些心思想找人讲讲。

旁边有个小孩在妈妈怀里拱,不断试图伸手去摸墙上的一个污痕,一遍一遍被他妈妈把小手拽回去,母子两个像在玩一场沉默的小游戏,谁都不妥协。

从我这个角度看,孩子脸上已经有点焦躁的神情,要哭不哭的,特别可爱。我正盯着他看,手机响了。

听到铃声我心里还一阵高兴,我现在特别想讲话,讲什么都可以,一等看到号码,高兴就歇菜了。

我妈这学期不知道怎么回事,无比爱查我的岗,不但得汇报地点事件,还得提供人证物证,我疲沓一点,她就怀疑地问你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累有事你可得跟妈妈讲啊。我当她女儿二十余年,这一个月仿佛由高原瞬移到雨林,涝得我简直受不了。

她这样,除了更年期还有别的解释吗?我两分钟之后就会知道。

“喂,妈。”

“小凝,在干什么呢?”

“自习教室,看书。”我说的特别顺溜,张口就来,甚至连腹稿都没有,报喜不报忧是子女的本能。

“没和小齐在一块儿?”

我捡她喜欢的说:“不是您教育的,不要成天腻在一起,要以学习为主么?”

她挺高兴的,也没疑心:“哦,有机会请他回……”

我旁边的小孩子,没让她把这句话讲完,这小家伙在与母亲的缠斗中终于失掉耐心,嚎起来好比平地一声雷,极有爆发力和穿透力。

这需要多么强的心理素质,我才能克制住不摁断电话并一下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去,冒充什么都不用解释。

果然,我妈隔了一会儿:“你在自习教室,呃?”

她的语调是等同于这样的--女儿,你继续扯吧,我看你能再扯出什么门道来,你娘我洗耳恭听。

我还能继续扯么?我吁口气:“是这样的,我们……”

“好吧,你在哪?”我妈这句话说得,就是真正指挥权在握的语气--你,就是你,汇报情况,一句废话不要有。

庄某我跟她比算什么啊,至多一个没长成的,官僚。

“医院,您先别担心……”

“哪家医院?”

“春天妇,妇科……”

我妈静了两秒钟,接下来一连问了两遍:

“齐享呢?齐享呢!”

“他没过来,他一……”

“我马上打车过去,庄凝你给我听着。”她一般不气到极点,不能这么连名带姓叫她女儿:“我没到之前,不准做任何傻事情,”妈您能不能听我至少说完一句话?等等,您来干嘛?跟着添什么乱呢……我说到一半有点醒过味来了:“您不会以为?您……喂喂,喂?”

再打过去就无人接听了,手机也不接。后来她说,人都急糊涂了,哪里还能想的起来带。

我妈做了二十多年的妇女工作,没事就教育别人,对待子女啊,一定不能简单粗暴,得迂回,得用手段,得注意方式。

结果这一天,我也没见着她怎么迂回了,怎么用手段和方式了,我估计她在春天妇科门口,刚从出租车上下来那会儿,多半就是一副预备简单粗暴的姿态。

这以后一想,也不能怪她误会,谁让她女儿是个没修炼成熟就出来混的说谎精呢,她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疑心,自然是越想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

我妈大概一路上都寻思着,要拿我们怎么办,下车才发现,无论她采取哪一个方案,真实践起来,她首先得解决一个问题:

这整整一栋楼,她要上哪儿去找我?

尤其在她发觉自己没带通讯设备的情况之下。

这时候迎面过来两个,属于我妈认为看上去还挺靠谱的那种年轻人,她拦住其中一位:

“小伙子,麻烦你,借手机给我打个电话。”

青年驻足,看看她。

看到屏幕上齐享来电时,我正在大门口预备截住我妈,为避免他们俩狭路相逢我特别打给前者,让他和傅辉从侧门过来,“那边貌似有水果摊,帮我们带斤,呃,杨梅好了”。

然后,“你们先去三楼外科跟林楠会合,我待会儿就过去”。

他当然是觉得有点不寻常的,否则不会在通话结束前追加一句“有事的话,等我过去”,听见我否认,他也就没有再多说。

现在不知道又打来做什么,我接起来问:“喂,你们找到林楠了吗?”

那边顿了一顿:“小凝,是你吧?”

可想而知这对我的意志以及理解力,是个多么大的考验:“妈?!”

我把手机拿开看看号码。

我妈拿到手机以后直接站在原地拨给我,手机的主人却主动和他的同伴退到两米开外,虽然过后我妈说“哼,难道他们两个小伙子,还用担心我一个老太婆拿着它撒腿就跑?”,但看得出来,这举动其实让她觉得,嗯,这小孩还蛮不错。

她挨个数字按过,就放到耳边,听通话很快被接起来,她女儿在那头直接问了一句很莫名的:“喂,你们找到林楠了吗?”

我妈一时肯定也有点懵,提高声音:“小凝,是你吧?”

她做贼心虚的女儿屏息静气了好几秒钟,倒是一旁的青年站正,往这边看过来。

稍顷,“妈?!”

她痛心疾首地想,你听听你听听,被自己的妈吓成这个德性,这女孩从小干坏事被她抓到都是这么个腔调。她当时一定是心疼又恼怒不已,琢磨着要是那个叫齐享的小年轻此刻敢出现,她抽他两耳光泄愤都不够--但他要是连出现都敢不出现……她女儿多可怜啊。

念及此她语调不自觉放得轻了:“小凝,你在哪?”

“你在哪?”她这样问我,我尚处在茫然中,非常老实地回答:“大门口。”

“在那不要动,妈妈马上过去。”她想想又说:“没事的,小凝。”

我刚想起来问:“那您在……”她已经挂断了。

我捧着手机傻站在那儿,十分想找某个行为来表达一番自己的困惑,但是遍寻不着,连拨回去的胆量都没有,寻思了片刻,才把电话拨到傅辉那儿,压低声音:“喂,我妈是不是跟你们在一块儿?”

“不用这么鬼祟庄小妹,你妈她跟小齐去找你了,没到?”他回道:“我正往楠楠那,咱们一会儿见。”

“……你们到底是怎么遇上的?”

“哈哈。”傅辉听上去是真的觉得有趣:“缘分。”

我妈把手机还回去:“谢谢。”

“不客气。”

如果我妈没那么着急,她能听出来这青年的声音有点耳熟,他们通过几次话。但她急着离开。

青年翻开机盖,按通话键看了看,阖上后微笑:“您是,庄伯母?”

“庄伯母”停下脚步,还能有谁这么称呼她呢?

这些年,我一直都对齐享第一次见我妈妈时的场景充满好奇,这对他也是没有准备的,最真实的反应,细枝末节连他自己过后都无法复制,只有语言是客观的,可以还原的。

“您好。”他说:“我是齐享。”

后来我一心血来潮,就用各种语气模仿这几个字,自个儿笑得满床打滚,一定要他承认当时的紧张,直到他用别的方式让我住口。

虽然我不清楚他说这话时具体是什么样子,不过我想象得出来,我妈的脸色,可不太好看。

脸色不大好看的我妈当着傅辉的面不能发作,后者面对她,大概也略有心虚,毕竟驾驶座上是他亲爱的女朋友。他此刻在电话里流露一点怨言,声音倒还是笑嘻嘻的,庄小妹,你看你也没受伤,何必让阿姨受累担这个心,是吧。

我没办法解释,真相丢脸丢的太甚,还不如让傅版主去抱怨:“我妈说什么了没有?”

这个傅辉讲不上来,因为我妈当着他什么也没表现,等他离开之后还有份量地沉默着,齐享陪着她往大门口走,他说:“庄凝她没事,您别担心。”

我妈顿了一顿,才开口:“你们这些小孩子啊,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开车的是他朋友,齐享同学只能一概认了,认太快又显得不慎重,他接下来应该是谨慎地,尽量有点沉重地做了回答:“的确,是我没有考虑充分,才出现这个意外情况……”

“小齐。”她可能想,好吧,总算他还拿出了个端正的态度来:“不是阿姨不开明,事已至此谁都有责任,单怪你一个也不公平,可毕竟会受伤害的我们小凝--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说到这里,估计齐享也觉得我妈夸张了些:“您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照看她,不会再出这样的事。”

他跟我本人还没这么保证过呢。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妈不接茬,叹气:“这边的医疗条件,跟得上吗?”

齐享看看附近的设施,配合这名大婶跳跃的思维:“简单的,他们应该还可以做。”

过后我佩服他们两位,竟然一路过来,都没弄清楚彼此讲的不是同一桩。但当时我看见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近,心里只想着完了完了,无地自容。

迎面过去,我都不好意思瞧齐享,头一句就忍不住情绪很败坏:“妈,您干什么呀?”

我妈之前带着一颗宽容为本的慈母心,这一来多少被我不缴械的模样给激怒:“我干什么?你说你自己在干什么,这么大的姑娘,不知道爱惜自己,做事情一点分寸都没有,你看看你。”

我被她一通训斥弄得很困惑,转头去看齐享,不能怪他在一边不帮忙,这个情势突转的,他比我还要纳闷。

我开始有点明白:“他还没告诉您?”

她气呼呼的:“小齐态度比你端正多了,就你,你还有理了?”

“你们这一路上到底都在聊啥啊。”我就不解了:“我们出车祸,这么简单,他都没告诉您?”

这以后很有一段时间,一旦我妈表现出简单粗暴的家长姿态,我就对着她念,春天妇科,春天妇科。

她立马没词儿了。

我爸第一次听见,说,什么副科?

我妈没好气,庄主任,你什么都要管?

庄主任就不问了,我爸对我儿女私情上的态度从来都是端着,他不问。但过了一阵,一次饭局上,在座有几位齐享曾经的上级,一说“老齐家那个”全有印象,客气也好怎么样也好,都是正面评价,老头儿听时面无表情,心里却挺高兴。我妈说,那天他喝高了点儿,回来捧着茶杯,喝一口,点点头,自言自语,这孩子不错。

谁啊不错?茶叶不错?我妈问,他又不应了,自个儿笑笑。

反而他真的和齐叔叔碰了头,两个人都绝口不提儿女,就跟没这回事似的,小孩子们靠不住,要谈不出结果来,还连累的他们尴尬,不如再放上一放。

爸爸们好比官方活动,其他的仅限于民间交流。等这个学期过去,暑假的某天齐享送我回家,路过小区不远的小广场,我妈每天都在那遛弯儿,隔老远我就把她的身影给找到了。

还没等我开口,齐享减速,往路边靠,我说:“你也看见我妈了?”

“我妈。”他回答。

“……”

我们俩都下了车。我很快被介绍给齐享的妈妈。说介绍其实显得太陌路,在“儿子的女朋友”这个身份以前,我也做了她好多年“故人的女儿”,面孔对不上,感觉却熟稔的就像隔壁家的小孩。

她姓张。张阿姨不知道是真的认为我还行呢,还是看谁都这样,反正我觉得她看我的神情挺愉快,跟我妈看齐享差不多。

“认不出来了。”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小凝现在真漂亮。”

我没想到在这么非正式的场合见到男朋友的母亲,也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过了这一关。张阿姨在市税务局当会计,挺好相处的一个人,从那以后她时而会在周末打电话给我,邀我去吃饭。

头一回去之前我磨蹭了很长时间,我怕齐享他爸,他给我的印象就是陷在沙发里的一个面色阴沉的老头,我恭敬地叫他一声叔叔,会被他从头挑剔的打量到脚,然后对我抬抬下巴,去坐吧。

结果--

我一点没发现他怎么固执怎么不近人情了。跟我爸中学老师似的严肃不同,齐叔酷的像个老特工,五十岁的人了,时常一身风衣,精干爽利,等在饭桌上一坐下来,他又是个风趣的男人,有一次我提到我们寝室,曾经集体去看近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狮子座流星雨,齐享爸张口说,零一年十一月十八号?

我就被惊着了,齐叔也看流星雨?

哈哈,特工先生起身,你过来一下。

张阿姨对儿子说,你看你爸又来了。后者对我说,去吧,给他个面子。

他的书房里,靠窗放了台天文望远镜,细长脚,流线型,珐琅烤漆,星空背景下,一个独自仰望的姿态。

你看看,你看一看。老特工热情地招呼我,看到那些环形山没有?--你说的那次,我就一个人扛着它去了河堤,我还拍了照片,等会儿,给你找出来。

关于齐享他爸还有什么惊喜?

他三十年,每天5点半起床跑步,据说还会点功夫。会烧菜,爱看书,甚至他还看《反恐24小时》,我想,不知道这位爱好广泛的大叔看不看《欲望城市》?

在成长为极品的路上,跟他爸比起来,齐同学还真是个小嫩秧子。小嫩秧子齐同学他们家很有趣,父子两合起伙把他妈当小孩让着,有一次我路过他们房间,看见齐享妈把腿搁在齐叔肚子上,后者一边看电视,一边拿着把扇子慢慢给她扇,近半百的张阿姨脸上有种可以称为娇憨的神态。

我蹑手蹑脚走开,回头问齐享:“这么热,你爸妈怎么不开空调?”

“我妈不能吹空调,否则腰疼。”他解释:“我爸也习惯了。”

“你爸那么酷的一个人,很疼老婆啊。”

“还行吧。”他说:“应该的。”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和言维维见了一面,她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我准备考研。

“之前都没听你提过。”

“才决定不久。”

“还报L大?”

“不,N大吧,想试一试。”

“也好。”她说:“那个谁没有意见么?”

“他么。”我笑笑:“他随便我。”

“表情都不一样了。”她盯着我看,笑:“最近小日子过得不错呦?”

是啊,从春末开始的这段日子,在某种意义来说像一场漫长休假,就是之前非典封校也没拦住我们过自己的生活,学校西门有一段围栏,设计时有点失当,不太胖的成年人轻松就可以钻过去,黄昏周末时常发生如下对话:

“哎呀,你也来钻啊。”

“是啊是啊,出去买杯奶茶。”

实在是非常儿戏。

在那场事故的第二个月齐享买了他生平第一部车,“把生命交给别人掌握,这种事以后能少则少”。

这句还像话,下一句让我整个人都作势扑过去掐他,因为他慢条斯理地说:“否则弄得不好,还要连累女朋友被她妈误……”

“别冲动,别冲动。”他轻笑,用手臂挡着我:“说错话了,OK?”

我还记得那是一辆银色的尼桑商务款,他每次停到西门那,等我钻过围栏和灌木,跳下花坛冲他跑去。

又过了一阵,学校发现不行,封校跟没封一个样,学生们爱往哪儿跑往哪儿跑,于是派了一堆保安,撵兔子一样埋伏在墙根,捉到就通知班主任,第二次就得背处分。

我告诉齐享,他想了想:“我看看吧,有没有办法。”

过了两天,一下课,发现他靠在那儿等我。

“你怎么进来的?”

“我刚也在旁边上课呗。”

他看我不相信的样子,笑起来:“真的。”

别间学校我不清楚,L大的成教系统,教课的基本都是在读研究生。学校在非典之初也试图进行走读研究生的管理,后来发现实在有难度,光临时安排住处就费大劲儿,索性放开,和教师一样发放出入证。

齐享一个朋友,硕士处于实践阶段,他在外头找到活儿做,这边还有半学期的课,不大愿这么两头跑。

“我周末帮他代课,这家伙不知道有多高兴。”

“你行吗?”

“你见过有我不行的吗?”

齐享就这么,每个周末过来带两节课,《法律基础》。我去找他,经常能目睹这位兄台被一群女学生拦住:“齐老师,齐老师,这个问题我还想请教。”

他那段时间就像个穿越封锁线的战地商人,我们寝室的光碟,曾小白的进口零食,苏玛注册会计师当年的复习资料,乃至隔壁女孩们要的一些小玩意儿,都是托他带进来。我发现封校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大家被迫成天凑在一起,翻找出许多花样来玩,光是牌我就学会了好几种,有时候大家喝点小酒,席地而坐来上几圈。或者到楼下打羽毛球,春夏之交留给我的印象是乱哄哄的,到处是扎堆的人,但有一种蓬勃的快活,像树上密匝匝的绿叶,又像小动物乍起来的绒毛。

有时我注意到寝室里的空床,或者对面楼那个阳台,就赶紧找点别的事做。

到了端午,已经热得不像话,那天是星期三,原本我答应曾小白和苏玛去二食堂撮一顿,结果曾小白班里临时有活动,而苏玛心仪了很久的师兄邀她共度,我去敲隔壁寝室的门,发现大家全出去happy了。

我现在很怕一个人待在寝室,于是想去食堂要碗河粉,琢磨着一会儿去,上自习?

兴兴头头地爬上三楼,我走了两步就停住了,又像被人原地拎了起来。

沈思博。

他独自坐在那儿,背影我不能再熟悉了,他总是端着左肩,比右边肩膀略高出一些,这算坐姿不良,曾经我却觉得非常特别。

我倒退着出了门。

多媒体教室在放《X战警》,我饿着肚子看到一半,收到齐享的短信:“还在聚会?玩的开心吗?”

我想撒个谎的,不知怎么还是据实以告:“没呢,我一个人。”

他很快打过来:“你不是要和你室友会餐?”

“她们都有事去了。”

“怎么不打给我?”

“当时都六点多啦。”

“那你吃饭了没?”

我没话可说。

“你等着,我去接你。”

感觉车压过校门口的减震带,我刚要在副驾驶上坐正,齐享伸手轻轻摁住我:“看着呢。”

“门卫还在?”

直到拐过九十度开上大路,他手拿开:“可以了。”

我直起身体。迎面而来的,是空荡而宽敞的街道,黑夜,绒球般一团接一团的路灯光。

“哇塞。”

“想吃什么?”

“粽子,五芳斋的粽子。”

超市像间大仓库那样安静,极丰富的物质和极少的同类,会让人产生站在资源分配顶端的错觉,很有点想撒个欢,为所欲为。

我扒着购物车:“我要,我要坐进去。”

“来。”齐享把它固定住:“试试。”

偶像剧跟现实的差距是,前者从来不放女主是怎么爬进去的。尤其此时我还穿着裙子。

对面这个青年看着我,笑得可太气人了。

“哼。”我伸手把裙摆往上拽拽,跨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还没来及试,他过来一把把我抱离地面。

“干吗。”

“你还能走光走的更离谱一点么?”

“哈哈。”我勾着他的衣领:“……”刚要说点放肆的话,突然看见货架尽头,有个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我身为社会动物的自觉性猛醒,赶紧挣扎下地。

广播里正循环播放:“……请各位顾客不要在电梯上追逐打闹,请您照顾好身边的小朋友。”

齐享俯在车扶手上,对我微笑:“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我拿过一盒酸奶,装作没有听见,但就这么一瞬间,怦然心动的厉害。

大学城别的不多,绿地到处都是,我们拿垫子垫到草上席地而坐,剥开粽叶,这是个头很大的家伙,原本在塑封袋里,非常冷静,不肯流露一丝香,在服务台的微波炉里转了两圈,立刻不矜持了,香味顺着边边角角全都淌了出来。

卤色的,酥软的糯米,腊肉,咸蛋黄。

这时候有杯沏的酽茶固然好,超市的冰绿茶也不错,我一口气喝掉半瓶,习惯性把瓶口的塑料环抠下来弄着玩,弄了一会儿没地方扔,齐享右手正摩挲我的小腿,我随手套到他中指上。

他看看:“你要想清楚。”

“那还给我。”

齐享收回手,把那个小东西拿下来,扔进旁边垃圾袋:“想过结婚没有?”

他就是随便聊聊的语气,等了几秒钟,我说:“呃……”

没等我支吾出个所以然来,他揽过我:“好吧不谈这个问题。”

“我有时候想想觉得奇怪。”我靠在他臂弯里,过了一会儿:“你怎么受得了我的?”

他笑了一下,没回答。

“我对你又不好。”

“被你这么一说,我都快觉得我自己挺欠的了。”他低头看看我,微微戏谑:“给你机会,慢慢改吧。”

“不过要有一天。”我接着说:“我喜欢你喜欢的要命了,你还会喜欢我么?”

齐享一怔,他没有接话,却开始亲吻我。

我们倒在草地上,被这个激烈、漫长,几乎有点疼痛的吻很快弄得气喘吁吁,他本来已经解开我裙子拉链,又顺着我的腰线一寸寸阖上。

“你要不要……”我轻声问他:“像上次……如果你……”

“在这个地方?”他失笑:“还是算了。我不急。”

他浅尝辄止地吻我一下,然后坐起身,伸手给我。

我拽着他的袖子起来,攀住他手臂,继而抱住他。

什么羞愧,什么负罪感,它们统统不能不让我过日子。

管它的呢,管它的呢,幸好没有说,还有这么不错的生活等着我过。

八月底的一天,张阿姨下了班,进门说:“哎,老齐,市政府集资建房,你和儿子拿个意见,我要不要申请?”

齐叔正和我们两个小的打四十分,抬头问:

“有产权没有?”

“产权倒是没有。”她换鞋,一边道:“但陵河边上的房子啊,三千块一平方,到哪里去找?”

“确实可以考虑。”齐叔点点头:“回头我们把公积金启出来,再凑一凑。”

他们丝毫不拿我当外人,商量这等家庭事务,我只能装没听见,继续看自己的一手牌。

“我建议暂时不买。”齐享把牌丢下,说:“买那儿就闲置着,又不能上市交易,把家里的流动资金全砸上面,有什么意思?”

“我跟你爸的这么多年的公积金加一块有小十万,其他的怎么不好凑?而且,谁说闲置了,你们不要结婚么?”他妈理直气壮地:“小凝都快毕业了,是吧?”

我:“……”

齐享看我一眼:“她考研。”

他爸妈都怔了一怔:“真的?怎么都没说过呢?”

我觉得有必要好好解释:“就业形势不好,我听……”

“好吧。”张阿姨打断我:“研究生没毕业也可以结婚啊。”

齐享说:“我们有我们的计划。”

“小伙子,你不要跟我们唱反调。”他妈像个小女孩子那样:“我有高血压,你爸有冠心病,你再唱一个试试?我就要买。”

齐叔莞尔,招呼我:“来,小凝,我们打我们的。”

“买,买。”齐享无奈:“您要买就买,钱不够我这还有一些。”

“哎呀,你就留着吧儿子,爸妈有。”

我看看齐享,他对着我摇摇头。他也许该尝试多妥协几次,虽然我不能告诉,他这样时有多么迷人。

到了下个星期,张阿姨兴冲冲地回来说:

“知道你妈是什么样的手气么?”

三个人都看着她。

“抽签啊,我抽号抽了个18号。”她兴致勃勃地:“明天都陪我去选房,小凝也去。”

第二天,齐叔大早上却被一个电话给叫走,齐享和我陪同他妈去看房子,这是陵城税务联合工商合作开发的一个小型楼盘,以成本价提供给员工。从模型上来看,绿化和座落位置都不错。

大厅里人头攒动,选房还没有开始,张阿姨坐在长椅上翻房屋资料。

“儿子,你看这间不错,采光好,哎不,”她马上自我推翻:“靠马路太吵,这个呢?这个也太高了吧。”

齐享懒洋洋地拿瓶矿泉水陪他妈坐着。

而我,我要是过分参与给意见,未免太不拿自己当外人,我握本资料装模作样地看,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齐享碰碰我,低声道:“那头有杂志,你要是闷就去拿一本。”

“不太好吧,你妈还在说呢。”

“没事,有我听着就行了。”

那边有个小书架,零落放了一些过刊,旁边是饮水机,我翻捡杂志的时候,有对熟人先后过来倒水,见面打招呼:“哎?一个人来的?”

“没,你嫂子他们也在。”

“抽的几号?”

“别提了,靠后。”

“一样,一样。”前者再开口前看我一眼,估计看我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也没有背着的必要:“咱们市出大事了,知道吧?”

“你是说,老张?”对方回道:“听说昨天已经被监管起来了?”

“是啊,据说省纪委盯了他年把时间,证据不充分,他们不会动手的。”

“分管城建,肥差啊,这位置上栽几任了,你数数。”

“等着吧,这事没完,陵城这次,估计得进去一批。”

我没觉得这个对话跟我有什么关系,找到一本《女友》就回去了,回去发现齐享一个人在,我坐下以后使劲往里边挤他:“小朋友啊,你麻麻呢,怎么就你自己在这里这么可年?”

他笑起来,假装被我撞得歪向一旁,再坐正伸手过来揉揉我头发。

“问你呢,你妈呢?”

“我妈也有交际圈的,你是希望我跟去讨论,打毛衣呢,还是?”

“切,我妈就从来不讨论打……”我还要跟他抬杠,他把《女友》掀开拍到我手上,一边把手机掏出来,后者正响的很欢快。

他打电话,我捧着杂志看看就嘿嘿嘿自己笑,还一下一下蹬椅子腿。等他阖上手机,我说:“我念给你听啊--眼镜蛇高度近视,和大象初次约会,客套一番后,眼镜蛇对着大象的鼻子说:哎,来就来吧,还牵着这么大一头猪来,你真是太客气了!”

他动动唇角,弄得我笑成那样就跟缺根弦似的。

“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在想事情。”

“说给我听听。”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顿了一顿,说:“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我妈她小孩脾气,管买,其他什么都不管。”

“嗯?”

“这以后办手续,装修,每一桩都得是麻烦,都得事先考虑。”

“你爸呢,不还有你爸吗?”

“你看他每天锻炼,真以为他身体很好?”

“那都得你啊?”我抱住他胳膊:“那你要是需要我干吗,你就说。”

他眼睛不看我,但微微笑:“你能干吗?”

“多了,我会--”我认真地说,下一秒舌头就打了结:“……”

我从小学着照顾自己,但不说明做得好做得新鲜,比如到现在事关庖厨,我也只会下面条,再打一个鸡蛋,其他更不必提。

“想不出来,就不要为难自己。”他煞有其事地安慰我,活像我是个五岁,背不出诗来眼看就要哭鼻子的小孩。

“至少。”我一着急,说:“你去哪,我都可以陪着你呀。”

他一看我,我立刻不好意思了:“不要就算了。”

女生嘛,说这个话就是等着被否定。

但这个人多可气啊,他一句话都没有,他甚至握拳于唇上把脸转开了,我听见他轻轻咳嗽一声。

“老齐,你还在忙呢?”张阿姨打电话给齐叔:“我跟你说,你晓得你夫人是什么样的手气么?--605,好吧?高啊,干净。”听她的语气,谁都要以为这间是她的第一选择,任你拿什么位置跟她换她都不乐意。然而现实情况是,她想要的几套,全都被前头人挑去了,但齐享他妈性格就这点好,她能很快调整心态,接受现有并从中找到优点,继而觉得,其实再没有比现有更好的了,谢天谢地。

我和齐享相视笑一笑。张阿姨还在继续说:

“买在咱家对面的,是出纳科的陈科长,人也不错--你知道她的,就是儿子前几年去世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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