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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三)

屈指算起来,沈思博和谢端的恋爱,从头到尾,一共不过七个月,逆于万物生长,它生于秋却死在春天。

他们最热烈的时候也是很克制的,我仍然要和谢端一个教室上课,都很少看见他们出双入对,我偶尔幸灾乐祸地想,看,他们的关系也很脆弱,像书上那样说,得到了就不再珍惜。可是他们还继续稳定又持续的发展,也许其中也有过什么暗涌,但无论如何,我已是外人。

于是我的阴暗总是落空。

而谢端上课时,总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又忧郁。一开始我对此嗤之以鼻,再也不要上这个当。然而老是有那么些时候,我的决心会变得软弱。

我们做了两年的朋友,你知道,不是那种,喝喝酒大家高高兴兴散掉的朋友,而是接近亲人的感觉,我甚至胡思乱想过,她的婚礼上我要是哭了,是不是太丢脸。

这世上能让你哭的人不多,只是我没想到是眼下这种方式。

然后我想到沈思博,我的心又一点一点冷酷,他们牵手、亲吻、彼此享有权利和义务,这些是我曾经梦想和他做的事,被她一样样窃取。

这个女孩,她让我承受了这一生最大的失败,我绝没有心软的理由。

就这么的,到了二零零三年的元旦。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一年年尾,十里陵河的烟花,至少我记得,它们腾空而起的时候,我正看着谢端和沈思博转身离开的背影。

那一天,当然,本来我是和齐享在一起的。陵河两岸人多的简直密不透风,他开头还牵着我,结果老有人迎面而来,要松开手避让,如是三番我们都有点烦,各走各的比较舒服。

“早知道还不如在家看电视。”我就这么想了想,没抱怨出口,齐享刚下火车,行装还在附近超市一个寄物柜里存着呢,他比我累。

“你都不先回趟家,你爸妈不会有意见?”我问。

“不会,他们习惯了。”

“……唉。”

“叹什么气啊,你个小丫头。”他看上去好气又好笑:“听得我以为自己被遗弃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的确是想到了比较狗血的地方,电视剧里某些冷酷古板的父亲,以及不被理解的儿子独自拎着行李离家的凄惶背影。

“是不是你换工作,他们还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也就这样了,我爸那个人,在体制内干了三十来年,又比较固执,我们的确时常在一些事的看法上有分歧。”他耐心地说:“但身为家人,双方毕竟都会慢慢调整。等这边陪你看完烟花,我就赶回去。”

“你好累。”

“有什么办法。”他扯过我,防止被别人撞上,挺随意地道:“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我的沉默在喧闹里特别突兀。

“我会紧张的。”我说:“我不是可以讨父母辈喜欢的那种女孩。”

“也是啊,那算了。”

“……”

“开玩笑。”他微笑:“放心,他们就算不喜欢你,也不会表现出来,知识分子的虚伪就这么一点好处--更何况,你还凑合。”

“你这算安慰我么?”

“你真不愿意见就算了,没关系。”

他语调十分平常。

但我心里很不舒适,倒也不是歉疚,就是觉得自己不好,太不好了,不对劲,莫名的惆怅,望呆,陵河里的画舫晃晃悠悠,被我望着望着,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来。

“你说它们是……”我转脸对齐享说,结果旁边陌生的男人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再超过去。但是齐享,前后左右都不见人影。

又一次,也不知是谁把谁给丢了。我打他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我此刻正走近一座小石桥,这地方适合碰头,我就没再前行,捏着手机靠到扶栏上,也谈不上多焦急,只是无所事事,河岸的风吹得身上发冷。

其实齐享当时,离我并不远,最起码我一直没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接了个来电步子自然慢下来,看我毫无察觉的,保持原先的速度一路晃荡到前头去了,他打电话,慢慢走在后面,“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跟踪狂。”他后来告诉我。

他看着我终于发现他不见了,停下来四面看看,打给他,不通。

那情景应该是这样--他隔着人群,注视我,注视我开头还在张望,望不到干脆背转身去看黑色闪光缎似的河水,那背影貌似无关风月,没他这回事一样。

我想,他当时一定是有点困惑的,这女孩并不需要他,找不见他也不着急,光等着,耐心得实在不像她这个年纪的,陷入爱情的姑娘。

而我等啊等,手机也没有响,我想这个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刚要重拨,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哎!……”

犹疑得够可以。

后期谢端在学校里遇见我基本是不打招呼的,她被练出来了,反正打招呼我也不会理她,何必自取其辱。

但这不一样,这是零二年的最后一天,陵河河岸乌乌泱泱几百人,这不期而遇的偶然真令人激动,跃跃欲试。总得试一试的。

于是当她试图穿过那座小石桥到对岸去的时候,在桥头看见我,犹豫片刻,她还是开了口。

我没转身,我以为自己听岔了,直到她又喊一声:“哎,庄凝……”

当然,我熟悉她这么喊我的方式,以前早晨她都是这样--哎,你要起床么?迟到啦!

然后她等我洗漱,一边忧心忡忡愁眉苦脸地看时间。

我回过头去。她在我两尺开外,笑得一点把握都没有。我突然心酸得不得了,并不是为她,不知道为谁。

“你那个,男朋友呢?”

“走丢了。”我没问,沈思博呢。

她讨好地说:“他长得很帅。”

我笑了笑,可能笑容不怎么热情。她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这时有人扛着卖糖葫芦的家伙经过,我叫住他:“师傅,怎么卖?”

“一块一串,可好吃了。”

我很冷淡地问谢端:“你要么?”她点头。

“要两串。”

我付钱的时候有一种久违的,分享的快乐偷偷摸摸爬上心头。就在我把它递给她时,沈思博分开人群过来,他握住谢端的手臂,有点急的模样:“端端!”

然后他才看见我,他一怔,对我点点头。

谢端脱开他,从我手里接过糖葫芦:“庄凝请我吃的。”

“哦。”沈思博平静下来,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侧脸微笑:“那你有没有,谢谢人家?”

谢谢,人家。

我直不楞登地,几乎是盯着他。

他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长外衣,熨帖又修长挺拔。他再好看,理论上跟我也无关了,于是他的俊美对于我才显得格外的惊心动魄。我们一般都叫这种情绪做,不甘。

“端端。”他在我面前,尽量不去表现和她多么亲昵的样子,很淡然:“走吧。”

“再见。”“再见。”“再见。”

我目送他们,看见他牵着她的手,她在他手心里写字,他把她拉得更近一点,胳膊搂住她的腰。

这时候,河面上噼噼啪啪,一时无数流星。

远远的看烟花这种东西,很奇怪的,明明是平地里升到半空,却见不到来处和轨迹,它们在鸿光蒙蒙的天幕以开放的姿态,给自己一个交代,它们的美更偏像是破空而来。

又,明明此未伏彼就起,却孤独的没法儿说。

齐享从身后抱住我的时候,我只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不想说话,不想问,他在那儿站了多久。

那晚十二点,沈思博给我发了条短信:“美女,祝新年快乐,谢谢。”

我十分后悔。

我宁可跟他站在对立面,也不愿做一个不知所谓的朋友,不愿这个男人就这么松快了,如果他连愧疚都不剩下,那我过去的十几年,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

接下来的元旦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多年之后沈思博讲给我听时也是语焉不详,我得到的版本是这样--沈思博带了他的小女朋友回家,到了返校前一天,他的准丈母娘突然登门造访。

谁也不晓得李云老师是怎么得知的,也许她早就起了怀疑,女儿的异常做母亲的不会不敏感,她大概是谁也没告诉就先到陵城,然后给谢端打电话,不动声色的,端端,我在你学校门口,你不是说过节三天都在学校看书的吗。

可以想见谢端有多么慌张,于是李老师很快就全知道了。

她打出租车到沈家,甚至不肯进门,在门口摆摆头让她惊恐不安的女儿过来,然后她对沈家父母道歉,我女儿给你们添麻烦了,我马上带她离开。

沈思博这种场合不能拦阻,只能说,阿姨,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喜欢端端。

她看看他,我相信,但是我仍然要带她走。

她当然,也不是变态。其实沈家,以及沈思博,在大部分有女儿的母亲来看,都是良好的、足以满意的,李老师应该也不例外。

她主要气的,应该是她女儿多么不自爱,什么都还没有定,就瞒着她住到人家家里--虽然沈思博每晚在他父母的房间支小床,他们如果要想做什么,学校周边的小旅馆还来得更方便一些。

我真的相信他,在那之前没有碰过端端。

沈家夫妇是多么要面子,又是多么圆滑的人,知识分子的虚伪就这么一点好处,是的,一点没错,无论他们跟我父母是怎么个说法,总之他们当时,是齐齐到了门外,沈伯母抢先开的口,李老师,知道你要来,我们在附近饭店订好了一桌家常菜,先去吃个饭,你看,我们家在这边也算有头有脸,四邻都在瞧,请多少给我们点面子。

什么面子,就不是这个问题。沈伯伯打断妻子的话,转头对李云道,都是做长辈的,别让孩子太难看,有话慢慢说,慢慢说,啊?

沈伯伯快五十岁的人,当惯了领导,现在为儿子这么和颜悦色地请求一个外人。

李云多少被说动。她要的也不过是被尊重,她那一点骄傲寸土不能让。

据说那一顿饭,看上去是宾主尽欢。所以我想,如果不是数月后那一场变故,大概他们之间,就真的什么阻碍都没有了。

正月初七,过年的气氛已经比较淡了,年节还剩一个收稍,几乎人人的面容上,都或多或少有点狂欢过后,那种无味感和茫茫然。

我也是一样。坐在那儿边翻杂志边看齐享整理行装,看他把熨过的西装连同衣架扔进皮箱,再咔哒一声把箱盖阖上--我开头是想帮忙的,却发现他业务非常熟练,是单身惯了的男人那么个路数,行囊简单,整理迅速,旁人要搭手等于添乱。

他们后天要飞往深圳,接着从那边入关香港。Z银行预计春季在香港证券交易所挂牌,上海总行各个部门都派人前往做先期准备。法务部连齐享在内,去了三个。

当然,不要把他的作用估计得太重要,我想以他当前的资历,也就是跟过去看看热闹,能有这个机会已经难得。

“中午你想吃什么啊?”我问。

“饿了?自己去冰箱翻。”

“不是,就是找点话说,不然我快睡着了。”

又插不上手,我这个女朋友啊,有跟没有一个样,当得过于省心了。我趴在椅背上,垫着自己的手,瞌睡兮兮。

他过来摸摸我的头发,我在他手下打了个呵欠。

“这么困,还说待会儿要送我。”

“我主要是送骆婷和常清,这不是顺便吗,就送送你。”

他不说话,手顺着我的脸颊下去,拨开衣领。我攀住他的腕,试图把他的手拽出去,没怎么使劲,主要表明个不配合的态度,他的手掌就停在领口和脖颈间,贴着我的皮肤。

“能乖一点,等我回来么。”

“不能。”

“我说真的。”

“呃……你还是说假的吧。”我嬉皮笑脸地,跟他逗,额头抵在他毛衣上,绒绒的让我痒痒。

两天后大约夜里十一点,我在msn上看见他。

“还没睡呢?”我问。

他没反应,我继续玩连连看,直到那边终于回复:“你好,齐享在休息,有什么信息我可以代为转达?”

真客气。“那阁下是章师兄,还是郝师姐?呵呵。”

我多少听齐享提过,章豫是他以前的室友,郝甜甜是前者的女朋友,两人都在深圳,据说是要借机聚一次的。

那边却不为所动,仍然客客气气,不肯有一点私人的态度:“不,他们都在隔壁,需要我叫他们吗?”

我一时有点困惑:“哦,不用了,谢谢。”

对方打过来一个矜持微笑的表情。

“他怎么这么早就休息了?”

“喝了一点酒。”

“啊,他没事吧?”

“他酒量不错的。”

听语气,与他甚为熟稔。“你也是他大学同学?那没准我们见过。”

那头没有搭这个茬,隔一会发来一行:“你和齐享是怎么认识的。”

“……”这我被乍一问之下还真忘记了,想了想回道:“我是他师妹,你呢?”

“我是他一个老朋友。”

对话进行到这一步,虽然没问,我已经基本确定这是个女的,而且是个冷淡又轻慢的女的,我有点不愉快。“哦,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这个人很长时间没再回话,我等得索然,很快就下了线。

第二天齐享给我打电话,我问起来他说:“一个老朋友。”

嗨,他们事先串过?一个字都不差。

“你这个朋友是不是平时特严肃,好像打了肉毒杆菌?”

“别这么说人家,你一个小孩嘴巴怎么这么坏呢。”

“你比我好哪儿去了?”我说完坏话过了瘾,把这个事也就忘掉了。

元宵节后我在家收拾行装准备返校时,接到高中同学打来的电话。

我们高中那一班,连同文理分科,一共换过三次班主任,其中学生普遍反映最好的,是第二任,教化学的赵老师,他为人和气对学生也耐心,但这个人命运相当不幸,在接手我们一年之后,他家正念大学的儿子罹患白血病,学校不得不在高三这个关键时期找别的老师临危受命。

他儿子在我们高考后的那个暑假离开人世。

之后我们谈到他,和他早夭的孩子时,语调都会不自觉地轻下去,像是在谈论无常本身,对他,我们什么时候都保持着尊敬,且同情。

所以当高中的班长提议,过完节把他们夫妇二老接出来聚一聚吃顿午饭,我是没办法拒绝的。

我推门而入时,我的高中同学们唱k的唱k,打牌的打牌,玩的挺high,还有我不认识的一两个女孩,原来已经有动作快的人士带准家属了。

打牌的三女一男,后者回头跟我打个招呼,接着问:

“哎,沈思博呢?”

“怎么问我?”

“你们俩不是很熟吗,又一个学校,不问你问哪个,他人呢?”

“谁知道啊。”我坐下来。

“听说他谈了,是吧?”这个人轻轻松松地转过身继续摸牌。

我装没听见。

“呃?”他偏头追问了一声。

“你跟这么多女孩打牌也不嫌别扭,去去去,我来。”我不耐烦了,把他赶开。

“是谁啊?”又有人问,挺无谓的表情,这次是个女的。

牌场上女性除我其中至少有一个,对沈思博动过心思,大部分人都有这种经验--曾经暗恋过,分开几年后,对方情感的下落生死不明,自己的小不甘还在岔路踟蹰。

“一个女的吧。”

“哈哈,不会是你吧庄凝。”

“我靠。”我做个反感的表情,往后一仰:“谢谢你,能不倒我胃口么。”

他们嘻嘻哈哈:“也是的,你们两个要在一起,早在一起了。”

局外人总是比较明白一点。

我坐在那里,每听门响,明明身体没动,却仿佛被人拎到半空,听出来不是,又稳稳落下去。

我不怕他出现。让我先来谈谈这个寒假是怎么过的。

经过元旦那一次之后,突然的,我觉得自己想得十分清楚,这半年过的都不是我了。

于是我给自己制订了计划每天去跑步,听英语,看专业和励志书,又加上过年走亲戚,忙的连齐享都不怎么有时间见,每次见面也有如义务,仿佛一时间对爱情失去了兴趣,矫枉过正。

齐享看我在眼里,他不怎么管,随便我折腾。

我就好比一个新皈依的教徒,或者尝试了新疗法的患者,急于求成,恨不得一朝得道,恨不得一夕痊愈,并跃跃欲试展示给伤害过我的人看,我明白过来了,别以为没你不行,你们过你们的苟且日子去吧,我活的十分ok。

眼下终于有这个机会。他要是带她来呢?我想,求之不得嘛。

十分钟后,沈思博搀扶着赵老师进来,后者的风湿痼疾最近有点发作。

“赵老师来了,上座上座。”前班长赶紧招呼:“嗨,沈帅哥。”

沈思博是一个人,我提着的一口气,在自己都没注意的情况,暗暗地放松下来。他对我点点头,我面无表情地看看他。

在他大概以为我故态复萌的时候,我才别过劲儿,笑得很是程式化:“来了啊?坐吧。”

他就坐下在我身边,看我打牌。

剩下两局牌被我打得非常演绎,神采飞扬妙语连珠,下死命牢牢捺住每一滴有可能流露的失意,我励了一个多月的志,这种词我连听都不要听。

也许人都长了两个语言系统,一个走思维一个走惯性,我此刻就是后者,后来一想,大家屡屡被逗开怀,我过后自己却一句记不得。

人逐渐到齐,撤牌局围席坐定,酒和主菜上了一轮,班长恭恭敬敬地:“人齐了,赵老师,您说句话,咱们就开席?”

赵老师环顾我们这十来个,面上一时很有些感慨,沉默稍顷,开口道:“嗬,祝你们以后,每位都,生活幸福吧。”

这简单两个字,于许多人都是奢望。明明是慈厚祝辞,不知道为什么听出凄凉,不可及的凄凉。

沈思博就坐在我右手边。听见这句,他笑了一笑,是对自己的那种,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它是伤感以及无可奈何的外化。

席间每个人都多少展现了这两年多的改变,大部分人的性格已经开始像圆润过渡,说话得体,但废话偏多,无非畅想未来,兼缅怀过去。

有女同学大胆提道:“老师您记得不,您当年还没收过别班男生给我的情书呢。”

赵老师想了想:“我记得,主要那封水平太差,别字连篇,我一个教化学的都看不下去。”

大家都笑:“那是,这以后谁有了情况,得请赵老师第一个把关。”

班长吆喝:“听到没,在座除了自觉带了家属的,其他有情况的,主动坦白--哎,那位不知道在想啥的帅哥,说你呢。”

直到旁人用胳膊肘撞撞沈思博,他才回过神:“呃?”

“我们十分好奇啊。”

沈思博稍稍迟疑,但很快的,他点点头表示承认。

大家可兴奋了:“怎么不带出来呢?”

他笑笑:“有机会的。”

“是美女不。”

“还可以吧。”他淡淡地说,没意思继续谈。但班长不愿意。

我可以证明,班长同学没有异常的性取向,对沈思博也没有特别的兴趣,只是这个话题有噱头,有煽动性,能保证不冷场,所以轻易不放弃,看当事人兴味不浓,转头找上我:

“哎呀,庄凝你认识她不……庄凝?庄凝!今天怎么回事,一个个发啥呆呢?庄凝!来给我们讲讲。”

我镇定地端着杯子,喝两口说:“我不大清楚人家的私事。”

“你们一个学校的,见总见过吧?”

我摇头:“保密工作做得好。”沈思博看我一眼。

班长又问:“那你自己呢,你有什么情况没?”

我说:“有呀。”

对方可能没想到我这么实在:“那当着赵老师,赶紧坦白。”

他们七嘴八舌地问一句,我就笑嘻嘻地答一句,一面推杯换盏。怎么认识的?是我师兄啊,帅么,见仁见智了,就那样,凑合吧,进行到哪一步了?呵呵,呃,呵呵。

轻飘飘的。

沈思博把我的手按下来,从我手里拿过空酒杯,递给我酸奶。我不耐烦:“你不要管我,你管我干吗?”

席间没有人讲话了。赵老师咳了一声:“庄凝啊,喝酒图个高兴,适可而止。”

班长说:“没看出来,庄凝你还是个实力派。”

旁边有女生轻声嘀咕:“她是不是,失恋了?”

我对她说:“你说谁啊?来,敬你一杯--我的酒呢?”

我不是故意的,我此刻极力想表现高兴,却像缺乏天分的演员,越发急越不对,情绪全串了味:“我得澄清,我得证明啊。”

他们都附和:“对,庄凝怎么会失恋,不用澄清我们都明白,别喝别喝了。”

我越来越着急,他们怎么这么哄我呢,我明明就好得很,怎么都不信呢,我努力了两个多月,我已经革了旧感情的命,这不都白费了吗:“我的,我的酒呢?”

沈思博把我拦住:“我替你喝,成不成?”

事情到了这一步,过后我当然可以托辞道,这漫长的一场醉里头,接下来的事,我统统不记得了。

但并不是这样的。

并不是说,喝多了的庄凝,就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脾性到情感都发生根本改变的人,她本人仍然在那里,内心一片冰凉的清醒,但理性通通离地三丈,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只是她管不住自己。

所以只要我愿意回忆,我就能看见散席后的她跌跌撞撞地一路出去,打开手机调到齐享的号码,又啪地阖上,不不不,不对劲,此时打给他做什么,救命稻草么,他不在你面对沈思博就虚弱的不成话么?

沈思博扯她回来,招手叫出租车。这个庄凝上车前还知道对其他人挥手,拜拜,拜拜,赵老师拜拜。快到家的时候她就不行了,而沈思博摸遍她的包,也没有找到钥匙。问她,她除了傻笑什么都不会了。

你说,其中她的迷糊到底有没有一点成心呢,不惹点事不痛快--这连几年以后的我也没办法回答。

沈思博的房间一如既往地安静,厚重的窗帘中间劈进来一道染微尘的淡金,光线昏沉。

我头重脚轻,但神经每一根都在蹦蹦跳跳,极度兴奋,我睁着眼睛听。

隔着一扇门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灌水,啪嗒一声拧开煤气,接着去洗澡,卫生间传来水声,十几分钟后水壶发出哨响,他过去关上。

然后他推门进来,把一杯热水放在床头。我固执地盯着他,他穿了一件白T恤,头发湿漉漉的:“好点没有?”

他其实也喝多了,只比我强点。

“你~跟她怎么~了。”我直接问,根本不考虑的:“别~想骗我,我看得出来。”

他怔了一怔,据实回答:“闹了点小矛盾。”

我说:“哈!那我很~很高兴。”

他很有点尴尬:“别这样。”

“你喜欢,喜欢~她什么?”

他沉默了一小会:“不清楚。”

没有答案比这个更彻底。

“那你~你喜欢过我么?”

他看着我,慢慢浮现出一个苦恼的笑来:

“我以为你放下了。”

“我也这么以为。”这句话说到一半我就哭了。

“庄凝,庄凝?”沈思博慌张起来,他俯下身:“别哭啊。”

他长这么大,一共也就看我哭过这么两次。他离得我很近。

那个春天过的不寻常,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四处弥散,相爱的人都有了正谈着一场倾城之恋的感觉。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发生偏差,L大是在四月中旬封校戒严的,五一黄金周正常上课,在那之前,已经人人自危很长一段时间。

根据学校的明文规定,我在开学伊始就搬回了寝室。有段时间宿舍管的非常严,时常在熄灯前后能听见走廊上啪嗒啪嗒的脚步,接着会有人来敲门,许多条嗓子一起吼出声:

“查房!查房!”

打开门总会有手电的光横七竖八地射进来,照到我,照到曾小白或苏玛,照到我对面的床铺:“这个怎么空了,人呢?”

我们三个当中,这时就会有人回答:“她休学了。”

对方听了一般也就不再多问,有时叮嘱一句,不准点蜡烛啊,就退出去从外边带上门。

光线消失了,杂乱的脚步声慢慢远了。

我爬上床,在黑暗里闭上眼睛。

让我选择从那场高中聚会往后推一周左右的某日,开始说起。

电视上新闻里正在播,非典在广东地区大面积爆发。

我一直在等一个电话,忐忑不安。齐享在被隔离前曾打到我家里,他问我:“你的手机怎么不通?”

“喔,我手机丢了。”

稍顷,他说:“你至少该告诉我一声。”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给他发过邮件,手机号码全丢了,还是找骆婷备份的,他再迟片刻,就能接到我的电话--但我什么都不想申辩,就好比交通肇事,人都撞好几个了,再申辩你从来没闯过红灯,有什么意思呢。

“好在终于……看电视上深圳那边挺严重的。”我乱七八糟地说:“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对吧?”

他静默了两秒:“我不知道。”

我本来沉在自己重重的心事里,正不知该如何把想好的内容付诸语言,一时真的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什么意思?”

“有个同事昨天已经出现了症状,我们所有人将会被隔离观察,就这一两天。”

“……”

“别担心,我想应该没事。”他声调依然平稳:“就是告诉你一声,短期内我可能回不去。”

我在这边却开始发抖,许多乱纷纷的念头,有一个分外强烈:

“对不起,齐享,对不起。”

他顿了一顿:“你对不起我什么,这场疫情是你引起的?”

我哪来心情理会他的戏谑。

“让你找不到我,让你担心了,还有……”我第一次,想伸过手去主动握住他,但此刻竟然已经是千山万水。

而且,你怎么好意思呢庄凝,你怎么好意思呢。

他在那边轻咳一声,接着换了比较轻松的语调:“庄小同学你看,要不容我先适应一下,你再这样。”

我像被人掐住喉咙,不能说话。

他也一时没有声音了,此刻他必然也是焦虑的,身在遥远陌生的地方,四下里一看都是惊惧的表情,除自己没什么可倚靠,又得提防自己,跟时时可能产生的恐慌和不安妥协。

我这么想,慢慢地努力把平时那个庄凝给找到,我不能再拿自己的脆弱去惊扰他。

他这时开口,像哄家里的小孩子:“不会怎么样的。”

我跟着强调:“肯定不会。”

“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我说:“齐享,你一定要好好的。”

电视开着,我躺沙发上睡着了,直到我妈把我推醒:“要睡洗洗上床去。”

我抬头看看挂钟,十一点。

“小齐打电话过来没有?”我妈问。

我摇头。爬起来去洗完澡,正要往房间走我妈又把我叫住了:“过来,喝完这个再去睡。”

不知道她从哪儿得到的抗击非典的偏方,萝卜橘子皮生姜香菜一起炖,那味道可想而知。

“难喝得要命。”

“难喝也得喝。”我妈没好气:“你刚感完冒,更得注意。”

“刚开学就请假。”她看着我喝汤,一边说:“参加聚会嘛,大晚上淋得透湿的回家,还把手机给不知道丢哪儿了,你妈我就不明白,你以前挺清楚的一个小孩儿,怎么越过越回去呢?人家非典型肺炎,你要得一场典型肺炎才安生是不是?”

我消极抵抗,保持缄默,果然她一会又反过来安慰我:

“小齐那边,你也不要太担心,他一个小伙子身体棒着呢……”

我们母女俩都像是忘了前几天的一段对话,当时我这么问她:“妈,我要是和齐享分开了……您会不会……”

我妈一怔,说:“随便你。”隔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他哪里不好?”

“他挺好的。”我回答:“我不好。”我做了我交代不过去的事。

“不是因为沈思博吧?”

她看我不说话,语气就凌厉起来:

“小凝,我不许你再糊涂。你跟小齐将来怎么样我们管不了,但我明确告诉你,沈思博不行。”

这发生在齐享打来那个电话之前,你也就可想而知,如果齐享那会儿真的“没事”,我会跟他谈些什么了。

就在我在msn上向骆婷备份号码的时候,远在上海的她问:

“你知道吧,L大出了一起强奸案,说女生是法学院的,两个人是哪一届哪个班的,你认不认识?……”

她指的是,2003年春天,除了非典之外,L大第二件数得上来的,值得为之一说的旧闻。

非典爆发之前,L大正进入本科评估的倒计时阶段,那是新学期注册的前一天,学生陆陆续续还没有来齐,到天黑以后校园里更是人迹稀落,只见校方为迎评组织的安防巡逻人员四处梭巡。

据保卫处的人后来说,那天下午明明还是好天气,到黄昏突然开始落雨。他们接到那个举报电话赶到体育馆的时候,满脚都是泥泞,踩过休息室前的木制地板时,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如果那对男孩女孩不是身陷激情的话--他们可以不被那么抓个正着的。

他们七手八脚,推开更衣室的门,一片黑暗,一声尖叫,女孩的尖叫。

男孩本能地举起手臂,挡住迎面而来的强光。

08年有一次在食堂吃饭,刚毕业的小孩谈到我国以前的法例,其中有一条叫做“有伤风化罪”,专管男女关系,她用谈论出土文物的语调说,真是不能够想象啊。

我说,别说九十年代了,我们当年也是啊,校规里都写着。

这个小孩用不可思议的目光,你们当年好奇怪哦,现在有谁管这种事啊,再不行,到学校门口开个钟点房好了,保证天皇老子都管不了。

我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但当年真的是这样。学校对这种顶风作案,人家又举报到你保卫处的,哪怕想姑息,都没有余地。

最起码我曾经最好的朋友,和我曾经爱过的男人,他们的人生因为这件事,从此南辕北辙。

无论保卫处的人怎么问,沈思博一口咬定:

“是我强迫她的。”他说,“我借躲雨的机会把她骗到体育馆,是我强迫她。”

保卫干部们无奈了:“你这个小孩怎么这么犟,是什么光荣的事,你这样大包大揽。”

这件事并没有造成很大规模的影响。据说沈伯伯找了很多关系,最终学校只给了他儿子一个很轻的处分,也没有通报。

至于谢端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只是李芸老师很快到L大,把她领了回去,又很快的,帮她办了一年休学。

当然,在我把我妈端给我的那一碗杂烩灌下去的那会儿,我对沈思博和谢端这件事的后续处理尚一无所知,谁要是跟我提到,我也跟没听见似的。

反正我妈是从来不跟我提。我后来才知道,她那段时间,担的是别的心事。

我没有意识到,她忧心忡忡地观察着我--稍微吃点东西,就露出反胃的神情,原来生理周期准的像个定时器,但这个月它打定了主意似的迟迟不来。

我听我妈旁敲侧击地问,小凝,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啊。不明白她的意思。

大概她也了解,她女儿正在艰难时期,男朋友远在千里之外,水深火热,所以这个当口不宜直接了当。

母女俩皆有诸多隐忍心思,当下只能各安一隅,与自己沟通。我后来好奇的想,我妈她当时的心思是怎么样运转的?如果预想成真--套用一句经典--她准备拿我们怎么办?她准备拿齐享怎么办?

不得而知。

我以后开玩笑地问她,她也不说,问急了不耐烦--去去,我当时才没操心,我哪来的工夫管你们那些小孩子的事。

曾小白打电话给我,庄凝,学校规定全部搬回寝室,你快点回来吧,宿舍空了两张床,查起房来我们掩护都没办法打。

我那天先上街补办手机卡,接着坐车回学校。公车上人人都戴着口罩,神色阴沉。我到租屋收拾东西,言维维帮忙找了辆小三轮,送我到宿舍楼底下。

“我们两个一趟也搬不上去。”我说:“你在这帮我看着。”

她坐在我的整理箱上,挥挥手:“去吧去吧,麻利搬完我请你吃饭。”

走廊里一股消毒水味儿,淡淡的阳光,我拖着皮箱站在寝室门口,有点恍惚的感觉,仿佛一推开门,就能预见那个清秀的小姑娘抬起头,对我微微笑:“你来了?”

但是没有。她的床空了。

寝室里空无一人,我松开行李转了两圈,茫茫然坐下来,手指来来回回,摩挲着方凳边缘凸起的芒刺。

两年前它绊倒我,两年前我爱的男孩子在楼下安然等待。一切进行于仿佛无始无终的恒力中。

而到了现在,就如同陷入一场失速,事态流离。

蓦地,我被刺扎了一下。

猛然醒过来,真的有人在楼下等我!言维维!她一定会迎面吼一声,庄凝,人家生个孩子都没你这么长!

赶紧冲到阳台上,我预备喊一嗓子,别急啊,我马上就下来!

车棚底下,绿色的整理箱边上,真的还站着一个人。

我没戴眼镜,乍一看,言维维怎么高了那么多?--这个念头只来及微弱一闪,立刻有激越的情绪,汹涌地漫进心头,情感波动先于判断力抵达,甚至我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我的身体就已经在发抖。

他当然不是言维维。但奇怪的是,以前他的出现,也从来没有,给我这样的震慑,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叫了一声:

“齐享!”

我听见我的声音,怎么形容呢,如同劫后余生还带着恐怖感的,尖锐的喜悦,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齐享抬头看见我,他的神情在一瞬间发生变化,一种闪亮地,静默的欢喜。这个世界无声了三两秒,直到他对我张开手臂。

我回身就跑,险些再一次撞上方凳,好歹反应及时绕了过去,一直奔到二楼转角那儿,才渐渐的把平稳找回来--脚步这么一慢下去,就直接演变成了犹疑。

我这样,好像是不大对头的。就这么一路奔下去扑到他怀里,就像个真正的,没心没肺的小女朋友?就像,就像你真有多么爱人家一样?

你怎么好意思呢,庄凝。

我攀着扶手,坐到台阶上,把脸埋到手掌里,蜷起来就这么动也不动的过了十几秒,然后搓搓面颊,站起来,下楼。

齐享的视线刚触及到我,便疾步向这边走来,我于是停在台阶上,注视他热切又尽量从容的,笔直地走过这么一小段路,非常奇怪,奇怪。他样子没有变,甚至外套都跟临别那天是同一件,但他笑起来,我竟然脸红了,等到他先开口,久违的声音:“小姑娘,过得好吗?”

我一个没留神,甚至磕巴了:“你,你呢?”

“……”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他心里激起了怎么样柔情的反应,反正我看他当时的眼神,觉得他是马上就要来碰我的头发了,结果他只是伸手,接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要知道齐享平常是基本没有小动作的那种人,于是他这样抗拒自身本能的动作,尤其的,那个什么。

在公众场合太亲密,我不习惯,他也不习惯。所以接下来他只轻推一推我肩膀:“走吧,帮你把行李搬上去。”

“对了,言……我那个室友呢?”

“这才把人家给想起来?”齐享这么说,就跟他自己一直记得这件事似的:“走了。”

“我还没谢她呢。”

“我谢过了。”齐享俯身把箱子提起来:“我答应,有空提供几个段子,给她作写作素材。”

阿姨倒是没有多加为难,看一眼整理箱再看看齐享:“送上去就下来啊。”

房间里东西又多又乱,我把几个纸盒拿到阳台上去,回来时看见他靠在床栏上,一只手把另一边衬衣袖口的纽扣给解开,放松的、愉快的,懒洋洋的姿态。

以及毫无设防。

我站在一步之外,犹豫地说:“齐享……”

“太远,听不清。”他用一只胳膊就把我捞过去:“说吧。”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先说说你吧,你怎么回来的?”

“这个嘛。”他一般不用这种语气讲话:“买票,登机,看一看美丽的空姐,就到了。”

“我不是指这个……怎么没事了也没打电话给我?”

“上机前打到你家,令堂说你回了学校。”他说,上午院方刚宣布解除隔离,等飞回来从机场出来又到陵城医院接受检查,量体温,“然后,才被放到马路上”。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们银行这一群大小精英,被他形容的,像一窝带着逃出生天的茫然感的,小动物。

“难怪我今天刚办好卡给你打电话,你手机关机了,那会儿刚上飞机是吧?”

“嗯。”他稍稍松开一点,看看我:“真的,这些天吓到你了?”

“啊?”

“不然怎么到现在还傻乎乎的呢?”他微笑:“这么好讲话,不像你。”

“……”

没等我有所反应,他低下头亲一亲我的前额,很克制,这个动作一般是放开的前奏,但相反的,他再次抱紧我。就像他自己也没决定好,下一步做什么?不知道,不知道,这是种跟愉悦并行的无知,世界仿佛成了个秋千,晃得又轻又慢。

挺想你的。

他说。

声音里那一点含混,你算他是不擅于此,或是对浓烈情绪的一个掩饰,都讲得过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

情感这个事情,它往往不能够分析、揣测,预先设定,准时发生,它总是即时更新,然后左右你做出新的权衡和判断。上一秒的决心还信誓旦旦,下一刻可能就突然疲软。

齐享的笑容,包括他整个人,仿佛是我这段时间以来,看见的第一样崭新明亮的事物,其余的都破落得不堪回顾。

于是我并不能事先预料,此刻在他的怀抱里,我会这样,勇气尽失。

我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齐享。那个高中聚会后的下午,沈思博离得我很近,他说,庄凝,我以为你都放下了。

我也这么以为,话说到一半我就哭了。酒精让我的意志非常薄弱。

沈思博慌起来,他俯下身:“别哭,别哭啊,小凝。”

他长那么大,也就看我哭过这么两次,他离得我很近,呼吸可闻。

但他不是我的,他找到了他的百分百女孩,而我只是他的山水与佛塔,至于那些未完成的相见,到不了的彼岸,触不到的指尖,统统跟我没有关系。

“小凝。”他温柔地,因为心慌,也可能因为酒尚未醒,略微有一点口齿不清:“你……别这样……”

我抬头,吻上他的嘴唇。

那一刻我谁都没有去想,我的心跳的非常厉害,里头却没有柔情或者蜜意,有的只是一种狰狞的快乐,啊哈,看,他没有反对,他甚至配合了--你们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可是这一点幻灭还不够,不足以解除二十年痴心妄想的咒。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拙劣地鼓励他。

奇怪我当时酒意沉沉,可我做的一举一动,心思的每一个起承转合,都被记忆鲜明地定了影。是的我还记得我做这个时冷静的喜悦,那就如同古时候一个谋朝篡位成功在即的奸妃,只不过谁谋谁的朝,谁篡谁的位,这一笔糊涂账到了这一步,没有哪个能算得清楚。

直到沈思博气喘吁吁地:“不,不行,喂,不行。”

他仿佛突然醒过来,像一只昆虫终于撞破蜘蛛的网,他脱身,往后退一步。

我这才听见手机铃声在响,不知道已经响了多久。

“我不能害你。”他拿过外衣拎在手上,掏出手机按掉,倒过一口气来,再抬头对我说:“我很喜欢你,但我爱的是端端。”

他又重新遥不可及,对他的不甘心又重新登堂入室。

所有的血液都冲到脸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一耳光挥过去。

沈思博白皙的脸上,红痕渐渐泛起,他轻声说:“庄凝,对不起。”

然后他就退了出去,从外边推上房门。

我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一个字都没说,对面的齐享却已经什么都知道,我不用瞧就知道他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冷笑了两声,接着就消失了,无影无踪。

我睁开眼睛,天还是黑的,熟睡中的女孩们呼吸细密。

那场惊心动魄的招供,我不知道它是来自于纾解的需要,还是内心避之惟恐不及的恐惧,幸好它不是真的,可惜它不是真的。

寝室里少了一个人,我不晓得曾小白和苏玛私底下会不会交流,但她们当我的面从来不提。

学校对这件事处理的很低调,至于民间,校内论坛上谈论了一阵,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很快就风过无痕。

那天中午我下课打了饭拎到寝室,在门口遇到曾小白,她提着个热水瓶,神神鬼鬼的:“知道谁来了?”

“?”

“谢端的妈,我去给打点水,你先找话说两句。”

“……”

我踟蹰两秒,还是推门进去。

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李老师,要形容她得用上好几个词,比如,她是个“白皙”的“小个子”的“中年女子”。

但如果要我只用一个来下定义,我想用的是个动词而非形容词,它是“连累”。

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仿佛一直在被别的什么东西连累,他们被这个世界连累狠了,这样的人很容易辨认,你只要看到他们脸上时刻容忍--又恰到好处的让所有人明白他们在容忍--的神情,就差不多了。

李老师就是这样的人,我进门时她正在叠一堆衣物,转头看看我,此刻她笑得用上点力气,于是她拿它出来串个场就收回去:“你是庄凝,是吧。”

“嗯。”我把饭盒放下,想了一想,想不到该说什么。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午休。”她这话并没有真的愧疚在里面,你谅不谅解无所谓。

“没关系,我们都没有午睡的习惯,您忙您的。”

我慢慢吃饭,一面翻一本时尚杂志,过会儿曾小白回来,拿谢端的杯子给李老师倒了热水。

“谢谢你小曾。”

“不客气。”曾小白看我一眼,再转头问:“这些您都带走啊?”

“是的。”她顺便对我们解释道:“端端有些不舒服,遗传的我心脏上的毛病,可能要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心脏,那不重视是不行。”曾小白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李老师淡淡地:“等她病好了。”

她明知道我们知道她在胡扯,但对话双方把这个谎成全得很圆满。而我仍然吃我的饭,一顿饭的光景就把我吃老了。

我涮过碗,继续坐那儿看杂志,一直到李老师离开,曾小白在我身边坐下,把它从我手里抽走。

“别这么小气。”我说,这本杂志是曾小白的。

“我小气?”她把它捺在桌面上:“就算她对不起你吧,她现在够惨了,你刚把人家妈晾那儿算怎么回事?”

“不然呢?”

“你至少可以含蓄地安慰下,她……”

我笑了起来。

某人顿住,瞪着我看,我说:“行了,曾小白。”

她沉默,片刻:“庄凝,我挺为你难过的,真的。”

她站起来走掉。

下午我去学生处领文件,在行政楼磨蹭一会,果然看见李老师从教务办公室出来,她比我们刚才见到时,至少又老了五岁,她靠墙站了一会儿,才重新端起两个肩膀,笔直地往电梯那儿走。

她来给谢端办休学手续。

我从身后,快步赶上去:“我送送您。”

她开头下意识地一躲,想推辞可能又累的实在撑不住,由我把她手里的东西拎过去。

沉甸甸的一个旅行包,塞进了谢端两年多的生活。

我在校门口帮她拦下出租,绿色的夏利朝我们驶过来时,我说:

“谢端她……”

李老师拿过她的包,用眼睛请我不要讲。

我看她上了出租车,隔着一层玻璃,她的肩垮了下来。

齐享在上海总行培训期满,调令下来之前,他有一段两头不靠的休息时间。

春意一浓,风开始软了,他陪我在食堂吃饭,图书馆上自习,在校园里慢慢晃,周围人有认得我,有认得他的,还有同时认得我们俩的,看着我们惊疑不定:

“你们两个……?”

次数一多就习惯了。

还有一些是别人看不见的。比如以前我要是脾气不合作,犯毛病了,他多多少少是有些烦的,这个人懒得强迫又懒得讲道理,你自己想得清楚,那很好,想不清楚,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他做到他界限内可以做的,其他不予迁就。

现在,大方向上,他还是那个齐享,但我很久没在他脸上看到过那种表情,淡淡的不耐和容忍。

转念想一想,也是我没有给他不耐烦的机会,我现在几乎不再找麻烦,无论语言上或是行为上的,我只要念及自己都做过些什么,立刻就倒了对他人求全责备的胃口。

我那段时间,几乎变成了一个乖巧的小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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