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着惺忪的睡眼,双脚踩在清晨的云雾里,我缓缓朝庄的那一边走去。父亲就在我不远的地方,我听见他的脚步落在青石上发出的声音。
天微亮,父亲就把我叫醒了。父亲总是把一切准备妥当后才叫醒我,而后他蹲在门槛上,卷好一根烟,缓缓地抽起来。我捧着毛巾擦一把脸,就回头望父亲一眼。父亲指尖的那丁点星火在薄夜的映衬下显得光亮起来,而他的身影却淹没在无际的黑暗里。父亲每每抽完烟,响亮地朝我吆喝一声,我们就出发了。
路蜿蜒着伸向远方,白天在半空中漂浮着的灰尘此刻安静地匍匐在路面上,仿佛沉睡未醒的云庄。
太阳探出半个头时,父亲和我来到了山之巅。父亲把斧头锯子放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而后从袋子里掏出一葫酒来,拿给我两个馒头,自己仰起脖子咕噜着喝了一大口。父亲每次提起斧头前,总要喝一葫米酒,那是母亲还在时酿就的。母亲走了,留下的是那二十多坛她亲手酿造的米酒。父亲沉默着喝酒的那会儿,我就啃着馒头站在高高的山头上,眺望模糊而遥远的云庄。
父亲的一声吆喝,悠悠地回荡在整个山间。山风呼呼,像一群幽灵在坟地里打着转儿,此消彼长,如泣如诉。在一声喀嚓的倒塌声中,父亲眼前那棵站了许多年的树终于躺下。父亲扔下斧头,躺在地上,长长地舒了口气,额上满是汗水。
我跟着父亲,把落了满地的深绿拢在一起,而后抱着把它们洒在不远处那个不起眼的坟墓上。光秃秃的坟墓转眼之间便淹没在一片春色里,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父亲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而后看着我说,林子,过来,给你娘磕几个头。父亲的这句话立刻让我知道里面躺着的是我只叫了两年的娘。
我抱着两根光秃秃的树枝摇晃着走在后面。父亲扛着树身,不时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父亲始终没有停下。
傍晚时分,那棵在山上待了许多年的树横躺在我家门口。父亲在树旁点了三炷香,细长的烟雾缭绕着朝天际飘去。三炷香燃尽成灰时,父亲又开始忙碌起来,而我早已八字形的趴在床上。
梦里,我看见父亲两手推着刨,把树的满身斑驳刨成一片耀眼的白。深夜,我从梦里爬出来,一堆蜕皮的木头一脸苍白地出现在我眼前。昏黄的光线把它们的身子斜射在墙壁上,仿佛一个残缺的人,摇晃着走在墙壁上。
我擦着双眼走出门,摇晃着走进昏暗的厨房喝了一瓢水。父亲正蹲在门槛上抽烟,整个身子前倾着,一半在黑暗、一半笼罩在暗淡的光线下。
次日黄昏,父亲把棺木送到了张太爷家。张太爷压抑着丧子的悲伤,一脸热情地紧握父亲的手。临走时张太爷硬要留父亲吃饭,父亲婉言拒绝了。在巴掌大的云庄,父亲是有名的木匠,造得一副好寿木。庄里每每有人蹬腿而去,都会把复杂的眼神投向父亲。每每此时,父亲二话没说就带着我上山了。平日里父亲不上山,只在家里给庄里人做些小板凳家具之类的东西。只有云庄的人飘向天际的那天,他才带着我匆匆上山。
那一片茂密的树林,在整个云庄,只有父亲有资格把它们搬下山来。父亲说,在整个云庄,每个人都拥有那么一棵树,不多也不少,就那么一棵。多余的树那是先人栽下的,乱动不得。在庄里,哪家添了丁,就会上山去栽下一棵。到走的那天,再去搬下来。父亲的诉说,让我知道山上也有一棵属于我的树。
我就这样在父亲的一刀一斧声里,在为一副副棺木的奔波里长成一个帅气的小伙子。
而此时,云庄成了老人的世界。整个云庄的年轻人都跑到外面淘金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残望着天。我整天闷在屋里,父亲有时推开门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沉默不语。
父亲那么好的手艺,却在巴掌大的云庄待了一辈子。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
在一个微雨的清晨,我还是瞒着父亲跟着一身风光的凯子闯世界去了,只留下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给他。
在光怪陆离的城市森林里,我跟着凯子在一家破旧的工厂里,每天机械似地忙碌着。当我的手空闲下来,脑海里却一片空白。此刻,我就想起父亲以及整个云庄那一双双不曾停止过忙碌的手。他们的手上布满土地的皱纹,却满脸微笑。
几年后,当我满身疲惫匆匆赶回家时,父亲一身的骨头透过冰凉的皮肤就这样暴露在我眼前。父亲仿佛使足了全身的力气紧握我的手说,达儿,我知道你迟早会回来的,还有他们,迟早会回来的。
父亲说,山上还有你们的一棵树啊,你们怎么会不回来呢。那是父亲的最后一句话。
次日我便匆匆上山砍树去了。爬上山,徘徊在满地的树叶与新树苗之间,我却四处寻觅不到属于父亲的那棵树。当我茫然四顾,来到属于母亲的那棵树下,看着它枝繁叶茂的模样时,心却不禁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终于知道这棵树是属于父亲的。那是他们共有的。
在黄昏最后一抹光线的映照下,我缓缓朝山下走去。转身,我看见身后的那片森林笼罩在黄昏的那抹光亮里。
耳旁的山风依然呼啸着,风拔不动那些树,只能轻抚,它们的根深扎在泥土里,缠绕着整个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