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出这条巷子向右,便是一个小小市场。逢年节或者庙会的日子,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拥过来,聚在这里看布料的质地颜色,谈论日用品的价钱,偶尔会有人高了声腔争辩,但也不是吵闹。我头一次来时就赶着了一个例成的日子,有长长的人流裹挟了脚步,及至我们下车,又一下子挪动不开,还是用手掰开了身边的人方才穿出去。沿路所见俱是脸带喜色的人,好像买彩票中了头彩似的,站在你的面前,仍旧肆意地笑。这个感觉与我们想象的不同,或者到了记忆里,与实际的情形也是不同。因为那笑是在脑子里凝定了,而且盘踞了一个大的时空。现今我写下来时方才惊觉,这个日子距离我的记忆多么久远,而且那时间那地点也似乎变化了,人物的声音都有了些许不同。等到我站住了回头,所有店铺的门都打开着,所有人都急匆匆走,天气呢,像一个孩童的脸,说变就变。这样就形成了一个雨水天,长长的丝线扯成一个大的缎子,在面前铺开了。我觉得这又是一个小说的开首部分,写:
我第一次去某某地时,便落雨。可现实的处境却是那么分明。身边人说,你的记忆有误,这不是第一次的事了。
我来了这里有两次、三次,或四次,每一次来时都觉得下一次便即刻在眼前。可时间迢迢如岁月,那集市里人不会记得我。那尚未长成的小女儿不会记得我。当我用了自己的思念来加深,或者干脆每一次都沿了同样一条路缓慢地走,也并没有将任何一个值得记住的瞬间留驻。夏天的绿色秋季的黄都次第轮换过了,连带树木都觉得一次更比一次老去,似乎是这样平淡的光阴里,已将人生种种况味都写尽。但我在这里了,看见草木长,鹰燕飞,或者还有蔬菜几番番开花,田地一季季荣枯,一概地,又都平常得像我从未有离开过,我的人、身与心都在这里。院落里的鸟雀儿单单还可以听得懂我的脚步,自我进了门,便都“咯咯咯”地叫。我或者与它们是没有隔阂的,因为夜里睡得深,连梦境都潜入了很荒芜的层次,自己便似脱离了人的境界,要学那鸟儿飞翔了。许多年前我写作文章时便用这样的字迹来记录乡村,那会飞的鸟儿,便觉是生命的一个大写意。可晴天白日里,我却只能看看云空里那鸟影。当我醒时,所有的鸟儿都穿房越脊,倏忽间飞得远了。
我极其偶尔地,会捕捉到一只鸟儿的落脚处。巷子口上,那根电线杆子,像瘦高的巨人伫立,而那鸟儿便落在这个巨人的顶部,在叽叽喳喳地叫唤。如果我可以在鸟儿身上装一个窥探器,站在高端里看,整个集市和万千人物便尽收眼底了。这里是我曾经平视的人们,男女老少,各各相陪相送,走动在正午的街头。阳光呢,是温煦而匀称的,带有平淡世界里的点滴人情意。阳光下的人们或者觉察到了,或者仍旧没有,当鸟儿凌空里望时,他们是身在地面上却幸福而坦荡的一群。如果站在人的角度看市场,一切仍旧像从前,因为在这里的日子久了,所有细微的变化都浑似没有。或者某家的店面换了新,或者店里的陈设变了,也只是三天两日的新鲜。某一日,这里也会走过一个两个外地人,言谈举止都不带丝毫土著气,是他们注意到了这里与外面的迥异种种。这些人或者说着别处的方言,相互间议论,要把这里的世俗风情用画笔记录下来。这项工作延时很久,几乎把集市里的所有人都惊动了。
这个集市是怎么入画的呢?那正在忙碌中的艺术家不会告诉我们这些。但我们在旁边观察久了,便会总结出他们的思维角度。当我们设想自己的身份变化了,并且采用了浓墨重彩去勾勒,那画幅便跃跃然成了一个活物在我们的身前延展开来:那街边的树木都瘦削骨立,那挑檐的建筑都是仿古的新构架,唯有那走动于集市上的少女带了生动的颜色,把整个画面带出了一丝丝青春气。这样的布局,艺术家是看不上的,因为他们笔下的集市都抽象,且看不出点滴现实的痕迹。只他们的眼神尚且在这里,是凝重端然的。在这时倘若有人靠近来看,他们便或会在心里笑旁边人的清俗气。但这里人真正是清俗的,只刹那间烟火人间又变成了艺术家的工作室。而生意人在旁边依然说着生意上的事,购物者依然在旁边比较着物质的价钱。他们连议论人的口舌都收敛起来了,拿此时比拟岁月,就觉得身边忽忽有风声。
此刻集市上,开敞的空间早已形成了一个空气对流的好场所。夕阳斜过半山时分,当鸟儿归巢,人群齐齐返家了,那平整的地面上变得人迹稀疏,只小孩儿相互间戏耍打闹,因为风沙扬起,或会遮蔽了视野。小孩子尖声锐叫着,揪扯起同伴的衣襟,或者用已经糊了垢灰的手,轻轻地蒙上旁边人的眼睛。他们说着今天里发生的有趣事情,譬如那几个画家和一个逗留于画家旁边的中年人;而此刻倘若画家还在,会听到他们口中的事实,说今天某个人的画儿是好的,因为那中年人的目光没有一刻稍离。孩子们的眼睛却也是毒辣的,因为他们放任童心,使平静的瞬间,也有了清肃的喜意。时间如果再晚些儿,巷子口便有一家家的母亲在呼喊孩儿归家,要吃晚饭了。这叫声惊动了一只栖息在电线上的鸟雀,它扑棱着翅膀斜刺里向半空飞去。集市上慢慢地就有了黄昏里的静止。当我也溯着这叫声一步步地归家来,心里安然,只觉得这天下世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如同是在故乡,旁边树木也渐渐地开始识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