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梁章钜的《浪迹丛谈、续谈、三谈》这部随笔集中,有一篇题为《十反》的短文,饶有兴味。
世俗相传老年人有十反,谓不记近事偏记得远事;不能近视而远视转清;哭无泪而笑反有泪;夜多不睡而日中每耽睡;不肯久坐而多好行;不爱食软而喜嚼硬;暖不出,寒即出;少饮酒,多饮茶;儿子不惜而惜孙子;大事不问而絮碎事。
盖宋人即有此语,朱新中《鄞州志》载郭功父“老人十拗”云云。余行年七十有四,以病齿不能食硬,且饮酒、饮茶不能偏废,只此二事稍异,余则大略相同。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云:“予年七十二,目视昏花,耳中时闻风雨声,而实雨却不甚闻,因成一联曰:‘夜雨稀闻闻耳雨,春花微见见空花。’”则当去嚼硬、饮茶二事,而以此二事凑成十反也。老是一种必然,这种不经意间的变化,你,或者我,我,或者他,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因为上帝不会让你一辈子永葆青春。所以,进入老年以后,谁都会发生无法避免的悖谬啊,颠倒啊,乖错啊,忮忌啊,牢骚啊,愤懑啊,猜疑啊,暮气啊,简直不一而足,防不胜防,而且不知不觉,愈来愈甚。说白了,所谓十反,所谓十拗,也是与老俱来的必然。
从最初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到最终化作一股清烟而去时止,每个人,无论在生理上,在心理上,在生活习惯上,在思想方法上,都在时时刻刻地发生着变化。人的一生,存在着两种变化,一是从十岁的童年,到二十岁的青年,到三十而立的壮年,到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的中年,所发生的那种加法式的变化。从六十岁的初老期,到七十岁的中老期,到八十岁的晚老期,到九十岁至百岁成为人瑞的终老期,所发生的那种减法式的变化。
一加一减,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史。
从两手空荡荡地来到世间,会哭会喊会努力抓住什么会张开嘴要吃东西,无一不是加法,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由弱而强,由小而大。这以后,行云流水,意气风发,跌打滚爬,挥洒人生也好,有过快乐,有过痛苦,有过笑声,有过眼泪也好,总是不停地在加,一直加到无论精神,无论物质,都攀登到所能及至的高度。虽然,加法未必没有负面的因素,可不管怎么说,那是属于成长中的烦恼。
而过了生命的高峰期,不知不觉老之将至,便不停地开始减法了,吃得不那么香甜了,玩得不那么爽心了,体力不那么健壮了,感情不那么张扬了。紧接着,爱好在淡薄,欲望在消失,趣味在减少,心境在枯竭。哪怕是最温柔的减法,也是令人不胜伤感的。曾经拥有的美好,圆满,幸福,甜蜜;曾经推拭不开的无奈,惆怅,羁情,悲思,终于渐行渐远,一一离你而去,最后,你总归还是被减到两手空空以后,离开这个世界。
话说回来,这种点点滴滴地减掉,舍不得,又不甘心的“落花流水春去也”局面,你还活着,就无法排遣掉这些难堪,必然就要产生许多别扭。想得开的老人,只是努力不去想而已,但不等于别扭就不存在了。而想不开的老人,这种垂老的别扭,这种渐渐不为人所理解的别扭,这种越想越烦越是得不到解脱的别扭,可不是夏季最后的玫瑰,能带来浪漫,带来情调,而实际上像硫酸,像砒霜,或腐蚀着躯体,或毒害着灵魂,是要让你活得不开心的。
想到这里,我也就明白,那些故去的,那些健在的,曾经驰骋当代文坛的老先生,老女士,老领导,老前辈,当然也包括我的那些老朋友,老弟兄之类,一张张苦瓜脸,所为何来了?活到老,也许不难,但活得明白,活得清醒而又理智,而不是越活越糊涂,越活越颠狂,那就不容易了。尤其时下那些尚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名人,闻人,要人,贵人;那些基本上已接近木乃伊状态的大师,泰斗,权威,圣人,际此桑榆夕照,苦日无多之时,则更是不能忍耐,不肯安生地要出现一些老文人的心理症候:
一怕冷清;
二怕冷场;
三怕冷落;
四怕看冷脸;
五怕人们对他冷冷淡淡。
当然,毫无疑问,这些我们曾经仰起脸看的老人家,几乎无一例外地,难能免俗起来:
一喜热闹;
二喜排场;
三喜露脸;
四喜被恭维;
五喜大家向他鞠躬致敬。
好在有的老年人,我相信这是多数,还能知道自己的斤两,懂得收敛和要求适度,让年轻人觉得那是一位可爱的老头儿或值得尊敬的老太太。但不论谁,只要上了年岁,很难彻底摆脱这种精神上的危机感。这其中,还应该包括未老先衰的,目前四五十岁,年岁并不能称之为老,但文学年龄已经终结的知青和知青后一代作家。因此,这种害怕冷漠,喜欢热闹的人性弱点,断非只是老年人所独有的特色,其实在文坛上,那些文学小老爷们,文学小老娘们,再也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作品,而且也没有信心将来是不是还有可能写出像样的作品时,也是恨不能大家景行仰止,众望所归,将他们供奉起来,以求那种美不滋滋感觉的。
文坛的全部热闹,就是这些基本上写不出像样东西的作家们,折腾起来的。
现在看起来,一个人,除了常说的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对文人而言,还要加上一个文学年龄。文学年龄的长与短,决定他文学创造能力的大与小。作为文人,活着,只是意味着他的生理年龄,或者心理年龄。而江郎才尽,写不出一个字来,说明他的文学年龄,已经进入死亡期。有的作家,有的诗人,虽然笔耕不辍,虽在陆续发表作品,但不已具有勃勃的生命力,只是勉勉强强地挣扎,只是有气无力地表示他的存在,这说明他的文学年龄,实际上已进入衰竭期。
尤其当代中国作家,文学年龄都相当短促,三年五年算长的了,维持上十年八年,还能写出有份量的作品的作家,几乎绝无仅有。甚至,有的人,他的文学年龄开始之际,也就是他文学创造力的终结之时,这以后,除了粗制滥造,别无他能。因此,无妨从新时期文学以来这数十年间,细细算来,可有一位贯彻始终,处于创作旺期的作家?
文学,不相信奇迹,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尤其如此。生理年龄可以活到七老八十,心理年龄说不定还可以雄风不倒,老有少心,但能像壮年写出《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的托尔斯泰,晚年写出一部《哈泽穆拉特》来,像壮年写出《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的雨果,晚年写出一部《九三年》来的具有强大生命力,享有较长文学年龄的作家,至少目前的中国文坛上,还找不到一个拥有如此文学可能性的人。
唯其如此,就应该懂得适可而止。文学年龄已经苟延残喘时的写作行为,值得尊敬,不值得提倡,尤其不需要沸反盈天地炒作。正如人老了以后,跳跳国标舞,还可以透出一丝老绅士的风度,非要跳迪斯科,跳街舞,还要Rap一番,那就让人为他那把老骨头捏把汗了。
一般来讲,文学年龄要大大短于一个人的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某种意义上说,人的精神产品的创造力,大致上是和这个人的生育能力基本上相匹配的。一个作家,写到老,写到死,是绝对可能的。但这个作家的最好作品,应该是在他生命最旺盛的时期写出来的,这几乎是文学史上铁的规律。除了极罕见的天才外,谁也无法逃避年事愈高,体能愈弱,精气愈衰,创造力也随之递减的法则。
“庾信文章老更成”,那是用来哄一些文学老爷子,文学老太太开心的。环顾宇内,那些捧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几乎没有一位还能写出超过自己成名作的作品。我想,不是丰厚的奖金害的,也不是暴得的虚名害的,而是他的文学年龄,基本上画了句号而使之然耳。想让一个进入绝经期的妇女,正在为更年期闹心的时候,勉为其难地再生一个大胖小子,这不是开天大的玩笑嘛!
然而,从老到死,是一个有的人长些,有的人短些的过程,总体来讲,人类的寿数在逐渐延长,当代中国人的生命,能够较有质量地活到七八十岁,已不是古人所说“人生七十古来稀”那样难得了。这当然是好事,但老年人越来越多,老年人的别扭,弄得后生们很不好侍候,恐怕也将成为普遍的社会现象。
每当看到文坛上的盛会,某位文学老人,被尊坐着,被抬爱着,被吹捧着,被赞颂着,什么著作等身,功勋卓著啦!什么名篇佳构,青史不朽啦!那一番表面文章,好比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不过应景而已。这总使我想起一部早年看过的日本电影,硬把上了年纪的老母亲,背负到深山里去的《梄山节考》,老而成为负担,成为灾难,实在是于人于己皆痛苦的事情了。中国旧时有一本极薄的私塾启蒙读物,叫做《千字文》,其中有一句:“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这个“藏”字,对老年人来讲,还是很有启示意义的。
总而言之,老是一门值得研究的学问,无论如何,前人梁章钜能有将这些老年人势所难免的,习以为常的,遂不以为新鲜的生活现象,凑在一起,汇总起来,便有点意思了。也许这些人生的观察,对早晨八九点钟太阳的年轻人来讲,是不会当回事的。但对照自己,反顾他人,莞尔之余,细细琢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也不禁惕惕然有同感矣。
梁章钜(1775—1849),字闳中,晚年自号退庵,祖籍福建长乐,长于福州。嘉庆壬戌(1802)进士,历任军机章京、礼部员外郎,后放外任,长期在外省担当要职,先后为江苏按察使、山东按察使、江苏布政使、护理江苏巡抚、甘肃布政使、广西巡抚,兼署两江总督。他与林则徐,既是同乡,又是挚友,鸦片战争时他任江苏巡抚,亲自带兵赴上海县,协同守将陈化成抗敌御侮。看来,他既是能干的疆臣大吏,也是忠诚的爱国志士。
清代正途出身的大员,与那些不学无术的买官捐班滥竽充数者不同,与那些提笼遛鸟的八旗子弟托庇祖荫者也不同,都有较高的学术素养,较深的文化造诣。文化这东西,学问这东西,那是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可不是像过去前门八大胡同里卖给嫖客的金枪不倒,像现在某些干部公事包里掖着的伟哥一样,吞到肚里,立时三刻,就能起效的。所以,就文人而言,先天不足,后天失调,那他的文学年龄,更是屈指可数了。
道光壬寅年(1842),他因病辞官以后,无论退居家园,还是浪迹天涯,“无日不与铅椠相亲”(卷一《浪迹》),专心从事著述。不像那些无一技之长的官员,致仕以后,百无聊赖,惶惶然不可终日,坐以待毙;也不像那些文学年龄终止的作家和诗人,写不出来硬写,和拉不出屎来硬拉一样痛苦折磨着。他活得很从容,很宽松,不但勤于笔耕,敏于观察,而且手不释卷,注疏解证,先后著有《归田琐记》、《枢垣纪略》、《浪迹丛谈》及其他对《文选》、《三国志》、《论语》旁证等书。
这篇关于老年人的《十反》,收于《浪迹三谈》卷三。当系梁章钜晚年之笔。一个文人,到了垂暮之年,不讳言其老,记下了这个老,承认了这个老,也就很值得尊敬的了。
新陈代谢,为万物生长的自然法则,所以,人生的加减法,文学的兴衰史,谁也无法回避,谁也不能例外。老是一种正常现象,一个人,总不老,或者,总不想老,或者,总不承认自己老,或者,总是在那里装嫩,装少壮,装朝气蓬勃。殊不知在文学年龄上,早就呈植物人状态了。如拉架的老黄瓜种,抹上再厚的绿漆,也是无法与顶花带刺,刚从大棚里摘下的鲜嫩黄瓜相比的。老,就得承认老,就得服气老,人们尊敬你的年龄,尊敬你的资历,尊敬你过去的成就,尊敬你的好脾气,好性格,好人缘,好风度,不等于尊敬你现在的文学状态。无论如何,那些过时的,过气的,倒嗓的,老掉牙的,属于你那个时代的文学观念,也许曾经光明过,光亮过,或者光鲜过,甚至光棍过的,但明日黄花的东西,属于历史,而不再属于今天,就没有必要既折磨自己,更折磨别人了。
尤其,老年性别扭,演变成老年“性别扭”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想与美女作家,或虽甚不美,但也聊胜于无的亚美女作家,保持着零距离的接触,那种掉毛老公鸡式的肉麻多情,老实说,这世界上最难看的脸,莫过于那些老先生见到女士时的一对七老八十的眼睛,于晦暗木然中迸出的一股邪光了。
每见类似的病态表现,就会想起写《格列佛游记》的英国文豪江奈生·斯威夫特先生,曾经说过的至理名言。
他的话,开头是这样的:
当我老时,愿望如下——
不混在年青人队伍里头,除非他们专诚邀约。
不随便施教,也不随便麻烦别人,除非对方切求自己。
不夸耀年轻时的英姿、力量或如何受女性欢迎等等。
不听谄言,也不要设想自己会蒙年轻女子的青睐。
不乖戾、郁闷或猜疑。
不鄙薄当代的作风、情趣、时尚、人物、斗争等。
不严厉对待年青人,但接受他们青春的愚昧和缺点。
不多言,也不多讲自己。
不肯定事情,也不固执。
……
江奈生·斯威夫特(1667—1745),也是一位活了七十八岁的英国老作家了,读了他这一系列的“不”,想想我们自己,难道不应该对他的这份睿智,这份明达,这份警醒,这份坦荡,表示敬意吗?
也许,这段话真是可以引以为座右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