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去年吧,2003年的秋天,在南太平洋的一个国家,我记不准确是澳大利亚,还是新西兰了,发生了一件闻所未闻的趣事。
当时,记住了那个画面,也记住了那个情节,但是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堪培拉,还是惠灵顿,忘得干干净净。因为只是电视台国际新闻中的一则花絮,三五镜头,一闪即过,来不及留下更多印象。但这则“放屁课税”近乎天方夜谭的海外奇闻,每一想起,不觉莞尔。
夫放屁者,乃一种生理本能。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谚语:“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说明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能管也管不住的。可是,在电视新闻中看到,那是人家经过国会通过的正经八百的法律条例。凡在他们领土上,屁只要放出来,就要向国家缴纳一定的税费。
“你干什么去?”
“我去缴税。”
“缴什么税?”
“缴放屁的税。”
这段对话,在南太平洋那个国家,不足为奇。但在神州大地,足可以纳入《笑林广记》,发一大噱。
在我们中国人看来,这件事情本身,具有很大的笑话成分。但在堪培拉,或是惠灵顿,对提出这项税收法案的人,对议会中代表各个利益集团进行唇枪舌战的人,对必须因这项法案实施以后要掏腰包的纳税人来说,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更不认为是一则笑话,而是很认真,很严肃,进行讨论,付诸表决,三唱投票,制订法案。
我们所以觉得好笑,因为在中国人的习俗文化中,对于“吃喝拉撒”的“拉”和“撒”,这“撒”中自然也包含屁的释“放”,自古至今,是不太在意的。中国人讲究“进口”,中国的美食,世界第一,但中国人不讲究“出口”,中国的厕所,世界第末。因为中国人对肛门中排泄出来的固体也好,气体也好,从来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绝不会,也不能,更无法,将其当回事的。人尚如此,遑及其他。
但在南太平洋那个属于西方世界的国家里,却小题大作,竟将牲畜放屁问题,列为国家大事,拿到议会的上院、下院里来。可见文明是一种逐步的积累,是一种渐进的演变,是一种慢慢提高的认识过程,你没有开化到不能忍受空气中有太多的屁味,你就习以为常,你就安之若素,你自然就觉得人家当回事为好笑了。
我们北半球的秋天,正好是南半球的春天。春天,圈养了一个冬天的牛,便要放牧到绿树成阴、芳草芊芊的牧场上,自由觅食。因为那则电视新闻一闪即过,我始终没弄清,这浩浩荡荡的牛群,是由于进食新鲜牧草的缘故,消化不良,产屁特多?还是由于这四条腿的动物,随便走动,到处放屁,使得这种难闻的甲烷气,扩大范围了呢?总而言之,环保主义者通过所收集的大气样本,化验分析,证实牛群所放的屁,造成相当严重的环境污染。
一条牛,充其量,能比一台汽车所制造的尾气,还严重吗?我不禁思忖。
后来,我翻了翻资料,据1985—1986年度的官方统计,这一年,澳大利亚共有牛2306万头,我哑口无言了。在他们那里,牛及牛肉、皮革制品,是该国主要产业。那规模绝非我们这个小农经济,畜牧业不发达的国家,所能望其项背的。试想这两千多万牛,一起放屁的话,那“雷霆万钧”之威,那“排山倒海”之势,是不能不当回事的。可想而知,生活在这种充斥着大量牛屁的环境中,如果你不是涉及到利益的饲养业者,这项关于放屁课税的法案,肯定会得到你的支持。
果然,这项海外奇谈的法案,获得通过。
于是,农场主大哗,他们赶着成千上万头牛,来到议会大厦门前,进行示威抗议。我在荧屏上所看到的,正是这些四脚扬蹄,哞哞吼叫,放屁惹祸,制造污染的动物,向议会蜂拥而来的画面。当时,看电视新闻的我,觉得很搞笑,很滑稽,很有点闹剧意味。然而,又不能不思索,这场争拗所涉及到的问题,攸关大气环境,攸关人类生存,攸关可持续发展,绝非一笑了之的事情。
据说,在地球的白垩期之前的中生代,恐龙是这颗星球的主角。后来,谁也弄不明白,因为什么缘故,在六千万年前的某一天,这种生物突然灭绝了。科学家推断原因有多种,其说不一。但当中有一派论点,认为恐龙不是绝种于外星撞击,不是绝种于核爆炸,更不是绝种于食物短缺,而是这种庞大无比的食草类动物,大量向空气中排屁,使得地球终于成为一个沼气池,由于缺氧,恐龙一族,就在地球表面全部消失了。
所以,放屁事小,后患可畏,未雨绸缪,课以税收,是有其道理的。以此类推,想到了吹牛皮这个说来也是人类的弱点。当然,吹牛和放屁,是两回事,屁是放的,牛是吹的,两者排出的管道不同,排出的气味也不尽相似,但所起到的令人掩鼻而过的难堪,却是一模一样的。
因此,牛放屁,课税,吹牛皮,似乎也应该课税。
如今,以文字为载体,以纸张印刷物出现的,有些评论家“吹”捧的文章,有些作家自我“吹”嘘的文章,有些记者和编辑“吹”擂的不实之词,有些由有关部门组织起来的纯系“吹”法螺性质的座谈讨论,其可信度已接近于零。
以上这些台面上吹拉弹唱,台面下流言蜚语,圈子里拉帮结派,圈子外起哄架秧,全部文坛话语,其“乌烟瘴气”,其“云山雾罩”,其“扑朔迷离”,其“狗戴嚼子——胡勒”,一言以蔽之,基本上也和牛从肛门喷放出来的气体差不多。
在我熟知的文学领域里,这种吹吹复吹吹,屁屁复屁屁的沼气池状态,也颇令人窒息的了。呜呼,中国文学之沉沦,之物欲横流,之权钱色相交易,真令人目迷五色,匪夷所思。
为什么评论家敢于如此猖獗地“吹”?为什么作家竟能如此恬不知耻地“吹”?从海外这则奇闻,我终于找到了根本原因,一句话,都是“吹牛皮不上税”,才使得他们放开手脚,肆无忌惮,大干特干的。
如果,猴年马月之后,文明进步到一定阶段,道德规范到一定水平,某位评论家因为欠了某位美女作家的脱裤之情,要为她的一篇实在不怎么样的作品,说到好得不得了的程度,必须先跑到税务局去,缴纳吹牛费若干,领到一纸限吹一次或多次,限吹为佳作或杰作的执照,然后,方可为吹鼓手。也许那样一来,作家和评论家要掏钱付费吹牛,会稍有收敛,说不定能有“玉宇澄清万里埃”的一天。但这是永远不能实现的梦,吹牛上税,要比放屁上税,大概更为困难,因此,对于当下的文学沼气,还要做长期忍受的准备。
话说回来,文人好吹,爱吹,也是自古以来的通病。
那是不学自会,无师自通的本领,正如澳大利亚或新西兰的牛好放屁一样,属于本性所致。吹牛谁不会,但若细品中国文学史上,那连篇累牍,形形色色的吹,恐怕也不能一概抹煞。有货真价实的吹,有假冒伪劣的吹。前者为叫卖,归于商业的正当经营业务;后者为诳骗,绝对是在取缔之列的欺诈行为。如同我窗前的早市一样,所有摊贩,无不发出最强音,无不吹自己的菜好价贱,然而,你在购买时,还是小心为好,免得上当受骗。
所以,牛分真假,吹分实虚,有得吹的吹,是吹,无得吹的吹,也是吹。因此,我更钦服古人的吹,尤其钦佩文学史上大师级们的文人,那种天无二日,独他为大的真吹和狂吹。杜甫《饮中八仙歌》记录下李白的吹:“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种意气风发的吹,豪迈张扬的吹,能令人鼓舞,能使人振作,因为中国文人被中国皇帝整得实在太灰溜溜的了。李白这种不买账的吹,这种不把皇帝老子放在眼里的吹,哪怕在文学史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也让后世文人开心一大回。
当然,古人敢吹,气概非凡,因为他们拥有雄厚的实力基础,既经得起当时的推敲,更耐得起久远的考验,自信,是最大的本钱。不同于时下那些心是虚的,肚是空的,脑是死的,只有一张嘴是活的吹家,银样蜡枪头,不经阵仗,纸糊的灯笼,一戳即破。
南朝刘宋时期,有一位康乐侯谢灵运,就大言不惭地声称过:“天底下的才华,加在一起,一共是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其余的文人,共分那剩下的一斗。”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吹出口来,无论当时,也无论事后,没有一个人跳出来异议过。这说明他的吹,是真有本钱的吹,非四川话“充壳子”的吹,非上海话“拆白党”买空卖空的吹,可以相比拟的。
这位中国山水诗的鼻祖,《南史》称:“每有一诗至都下,贵贱莫不竞写,宿昔间士庶皆遍,名动都下。”虽然,最后玩丢了自己的脑袋,被诬兵变,在广州弃市。尽管如此,人们对他的独得一斗论,无人质疑。数百年后,明代的陆时雍,在《诗镜总论》里说:“熟读灵运诗,能令五衷一洗。”仍对他推崇备至。
古人之吹,由于自信。而自信,则基于自己作品所具有的生命力。今人之吹,在于虚火,在于阳亢,在于狂躁,在于昏懵,所以,折腾,跳踉,谵妄,作秀,像陀螺似转动不停,像叫驴似吼号不停,以补作品奄奄一息之衰势。而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吹得何其自得,何其从容,真让人神清气爽。他用不着派红包,他用不着拉弟兄,更用不着像时下那些小妹妹,用身体写作的同时,还要用身体去公关。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于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
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
这篇口气极大,心性极盛的文章,因为收录在《古文观止》里,是中国稍稍有点文化的人,无不稔知的。
公元731年(开元十八年),李白三十岁。人到而立之年,想做点事,一共写了两封求职信,一是给韩朝宗,一是给安州裴长史,好像事后都无回音。我估计,这两位地方官,倒未必因为他的吹,而不录用,更可能是由于衙门太小,怕容不下这等庞然大物而婉拒了。
据宋人洪迈考据,这位裴长史不知何许人也。但李白给裴的信,要比给韩的信,写得更加直率些,放肆些,自我标榜,无顾无忌,该吹则吹,毫不收敛。
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少长江汉,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书籍,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前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白于路中投剌,待以布衣之礼,因谓群僚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四海明识,具知此理。前此郡督马公,朝野豪彦,一见尽礼,许为奇才,因谓长史李京之曰:“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澈,句句动人。”此则故交元丹亲接斯议。
他在信末说:“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许门下,逐之长途,白即膝行于前,再拜而去。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才使他到长安去,谋更大的局面。因此我也想,文人张嘴求人,多难,如果再连这点吹的自由,而且都是实实在在的吹,也被剥夺,岂不太可怜了吗?
无论谢灵运自我感觉如何之好,也无论李白自我评价如何之高,牛皮吹了,但收效却不甚如愿,当然很没面子,这就是文人的悲哀了。你觉得自己是块料,在统治者眼里,用得着你是块料,用不着时是一钱也不值的。
于是,谢、李以后,千年以来,大多数中国文人,还是回到孔夫子“吾不如老圃”求实谦逊的状态上来。闹了半天,白闹;折腾了半天,白折;赚了无数的稿费,死了也带不走;挣得天大的名声,追悼会开过,也就很快被人遗忘。便尽量地不自吹,不吹人,不说大话狂话胡话乱话,把自己列为排行榜的老大,老子天下第一了。
清人陈康祺在《郎潜纪闻初笔》第三百八十六条《顾阎李诸公之撝谦》中写道:
亭林先生《广师篇》云:“学究天人,确乎不拔,吾不如王锡阐。读书为己,探颐洞微,吾不如杨雪臣。独精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张尔岐。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山。紧苦力学,无师而成,吾不如李颙。险阻备尝,与时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闻强记,群书之府,吾不如吴任臣。文章尔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彝尊。”
一代宗师顾炎武,尚且如此尊重别人的长处,看到自己的不如人处。因而,吹和被吹,其实更是虚弱的表现,缺乏自信的表现,打肿了脸充胖子的表现。所以,我对当前文坛上甚嚣尘上的那些“老王卖瓜,自卖自夸”的作品,对报刊上屡见不鲜的,同时有三尊菩萨,四条汉子,五个光棍跳出来,齐刷刷同声叫好的作品,“只当东风射马耳”,宁可失之交臂,绝不轻易置信。
这些肯定是没有缴纳过“牛皮税”或者“放屁税”的东西。不看也罢,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