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应该最富于想象的作家,倒常常是最不富于想象的。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非但不敢将一写成二,更甭说让他将二写成一百、一千、一万了。那老实,让人感到笨拙,那呆气,令人为之痛苦。很长一段时期,我的任务就是读小说,读到我视力下降,读到我头晕眼花,读着读着,我坦率地讲,有时连上吊的心都有过的。我常常心生疑问,我的这些可敬的同行们,想象力到哪里去了?
相反,在中国,最不应该富于想象的统计报表人员,却是才气洋溢的一群。别看阿拉伯数字,1就是1,2就是2,来不得半点虚假,但他们却能浮想联翩,渲染夸大,甚至无中生有,那想象力真让我们为作家者钦服万分。
这或许是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会计倒是作家的料,作家却最适宜去当会计。
一个只会写一,不善写二的作家,叫本色作家。如同一个只会演自己的演员,台下什么样,台上什么样,叫本色演员那样,是一个道理。在中国,本色演员多,本色作家好像更多。因此,电影的不景气,文学的不振作,其中一个很主要的原因,就吃亏在这个本色上。
本色,并无不好。有的演员,连本色也演不好,有的作家,甚至本色也写不成个气候呢!写了一辈子了,学生腔;写了一辈子了,耍贫;写了大半辈子,总是吐那点子苦水;写了一辈子了,如苏联歌曲唱的:“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因此,能将本色演出来的演员,能将本色写出来的作家,也就难能可贵了。
话说回来,没有一个男演员,不想达到劳伦斯·奥立佛的成就,没有一个女演员,不以嘉宝、褒曼,和那位奥黛丽·赫本,来期许自己的。正如一个作家,没有一个以当三流作家,以当文坛小八腊子,为终生奋斗目标的。不管这位作家真大或者真小,真不大或者真不小,都有一个大师之梦,都有一份不朽之想。因此,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只有本色,而无其他,就有很大的局限了。
一个作家,不会,也不应以本色满足。只守着一棵树,一辈子抱着这棵树,那是没有什么太大前途的。最后,果子光了,叶子光了,只剩下秃秃的树杈,除了在那上面拴根绳子,吊死自己外,焉有它哉?
只有突破自己,找到本色以外的宽广世界,才能得到更大的写作空间。这个从本色跳出来的飞跃过程,如蜕蛹成蝶,如鱼化为龙,从量变到质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想象力。
没有想象力,最好当会计,而有想象力的会计,最好当作家,这才各得其所。总而言之,想象力,是作家安身立命之所在。
演员也好,导演也好,各个门类的艺术家也好,也是同样的道理。
数年以前,美国有部惊悚大片,在全世界上演,轰动一时。故事情节再简单没有,一位钓鱼爱好者,在纽约的长岛垂钓。那天风和日丽,波澜不兴,是最适合户外活动的好天气了。钓鱼者当然不止他一个,大家相安无事,各自享受清闲。这位主人公安顿好了一切以后,把装好了饵的钩,甩了出去。在海边垂钓,通常是要用鱼来做饵的。看来这是一位行家里手,闪闪发光的饵鱼,和同样闪闪发光的尼龙丝,竟甩出去好几十米远。那抛物线的半天圆弧里,可以看到那两座如今已经化为乌有的世贸大厦。
这位钓鱼者很幸运,马上感觉到有鱼在咬他的钩。根据其拉力,那是一条相当可观的大鱼。因为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钓具,于是,一声“help me”,在场的同好,都放下自家的鱼竿,纷纷跑过来,帮助这位差点被鱼拖进海里去,快活得合不拢嘴的幸运儿。
众人七手八脚一阵忙,那条上钩的鱼终于拖到了岸边,总有一百多磅的样子。还没有来得及高兴,一场可怕的场面出现了,因为这条马上就要到手的猎物,却成了海水里另一条巨无霸紧追不舍的饵。当这个庞然大物从水里站起来的时候,只有“排山倒海”这样的形容词可以形容了。大家终于认出来是一条身体巨大无比,脑袋小得可怜的蜥蜴,一步一步向陆地走来。呵!天!好端端的纽约,一座世界级的大都市,被这个怪物搅了个一塌胡涂,差点给夷为平地。
这个一座高山似的蜥蜴,叫Godzilla,音译名叫“哥斯拉”。这个好莱坞设计出来的巨无霸,其电影形象的构思者,想象力之丰富,很令人钦佩。但美国版的《哥斯拉》,并不讳言是根据日本的《哥斯拉》而来,这个创意,不是美国货,所以连蜥蜴的名字也没改变,表明对于原作的尊重。在日本的片子里,那触目惊心的丑八怪形象,也叫你不得不叹为观止。它站立起来,有东京塔那么高,它行走速度,超过日本新干线。于是,这条横行无阻的“哥斯拉”,在东京所制造出来的混乱,不亚于当年的关东大地震。
这部片子在香港演了,不知道内地引进没有,但DVD是有的。有一次,碰到几位习惯从外国文学作品和外国影片汲取创作灵感的朋友,高谈阔论,盛赞这部奇思怪想的美国大片,虽然并不认为其艺术上多么高明,但是众口一词,都觉得那想象力太高明了。有一位,还加上一句:“真他妈的服了!”
然而,日本版的《哥斯拉》,敢说是原创吗?
在中国上古时代,公元前二百年,有一位叫做庄周的漆园吏,躺在他家的小院子里,仰望着天空里悠悠飘过的白云,浮想联翩,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犊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陷没而下,骛扬而奋鳍,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餍若鱼者。(《庄子·外物》)
《庄子》,又名《南华经》,一部古老的哲学著作,也是一部古老的文学著作,早成为人类的文化财富,无所谓知识产权保护。老人家也不会介意那位日本的电影人,从他那儿得到《哥斯拉》的想法。反正他已经两千三百多岁了,除非那位日本电影人三千岁,这最终的版权,不论告到哪级法院,庄周都是胜者。假如这是一场想象力的友谊大赛,这位战国初期的哲学家,这位想象力极为丰赡、肆张、奔放、纵宕的文学家,是理所当然的冠军。
这三种版本中的巨无霸,美国版和日本版的《哥斯拉》,夸张其对于现代文明的破坏,而庄周笔下的那条相当于半个中国大的鱼,却成为人们的盘中餐。这两种处理方式,说明在庄周那个上古时期,人类揾食之难;而到了美、日现代资本社会,物质的占有,欲望的扩张,反倒成为这个世界的负担,于是,便以蜥蜴的疯狂践踏,来宣泄对于城市森林的憎恶。
这大概就是不同的经济基础,不同的上层建筑了。
庄周所在的蒙城,一说为安徽的蒙城,另一说为河南的商丘,均属中原丘陵地带,离海很远。也许“本色”的庄周,从未有机会参加旅游团,到海南岛三亚,在天涯海角留个影什么的,甚至终其一生,未必见过真正的大海,是个什么样子?他在漆园当小吏时,守着涡河,那河里也未必会有太多太大的鱼,应该说,此老比较土鳖。然而,这一切,并不妨碍其想象力的纵横驰骋,在他的著作中,开明宗义,一上来就写一条叫做“鲲”的鱼。
想象力,一旦冲决出本色约束,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其形象思维的运动过程之中,愈是无羁无绊,愈是无系无定,智慧的爆发也愈是精彩绝伦,气势磅礴。所以我们后来的中国人,对他那不可一世的笔墨,除了张口结舌,除了五体投地,除了为我们想象力之迟钝,之凝滞,之萎缩,之干茄子化,而抱愧万分外,只有望洋兴叹,夫复何言之感。
看来,此老对鱼,情有独钟。这条鱼比任公子钓的鱼,大得邪乎,真亏这位老先生想得出来。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曰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庄子·逍遥游》)
作为文学家的庄子,能梦见自己化为美丽的蝴蝶,说明他脑细胞活跃非常,这把子年纪,能这样浪漫,颇不可思议。但不幸的是,作为正常人的庄子,常常无米下锅,自然也就无粮进肚,锅无肚无,鼓盆而歌,歌了半日,也不能充饥,只好到魏文侯那里去贷米度日,这当然很惨。我不知道他的太太,是否与他一样,同抱“无为”的哲学观点,同持“无己”的人生态度,如果她不怎么认同的话,一家人的政见不一,庄周穷而弥坚,不仰附于人,就更值得尊敬了。
因为,他已经辞了漆园吏,无饷可拿,接着,又辞了楚庄王相,有钱不拿,铁定心要守穷到底,这就只有古板的古人,才能具有的风格了。今人通常不会那么傻,眼看使者摆放在面前的一镒镒黄金,而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可他却说:“谢了你们大王这份好意,我宁做一头孤独的老猪,也不愿成作为祭坛上的牺牛啊!”
这样,享受到无比自由的庄周,物质世界非常贫瘠,精神世界却非常宏富。于是,“心如泉涌,意如飘风”,发挥出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后来的中国,像春秋战国,诸子百家,那些令人震惊的奇思妙想,却不是很多见的了。屈原那时代,李白那时代,还能产生出让我们眼睛为之一亮的光彩;20世纪以后,说句不好听的话,作家的数量在增加,作家的想象力却在下降,有些作家连本色也弄不好了,只剩下不三不四,这是令人不能不感到诧异的。
为什么,后来的中国文人,会变得如此拘束,拘谨,拘泥,渐渐失去先人们那张扬的想象力,那鲜活的生命力,那坚定的自信力,和那源自传统精神的原动力呢?
第一,中国的重史轻文,史贵于文的文化性格,束缚了中国文人的想象力。
这就得先从“小说”这个词汇,最早见于书面文字的这段《庄子》引文说起。“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庄周所说的这个小说,不完全是现在所谓的“小说”,只能说是具有后来小说的萌芽。在他看来,小说不过是浅薄的道理,琐屑的言谈,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无论怎样加以修饰,也不可能求得高高的美名,而这种东西对于通晓宏大的道理方面,所能起到的作用,那是差得很远的。
在班固的《汉书》里,我们又看到了在中国文字中初次出现的“小说家”这个词汇。在他看来,“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那口气相当蔑视,就像旧时官绅老爷看待剃头的,修脚的,搓澡的,擦背的仆役佣工一样。
所以,在中国一脉相承的文化传统中,从官方到民间,文学是旁门,史传才是正宗,甚至连文人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崔念陵进士,诗才极佳,惜有五古一篇,责关公华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说演义语也,何可入诗?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语,被毛西河诮其无稽,终身惭愧。某孝廉作关帝庙对联,竟有用“秉烛达旦”者。俚俗乃尔,人可不学耶?(袁枚《随园诗话》)
这时已是清代了,文学作品到了如此深入人心,如此家喻户晓的地步,仍然是狗肉不上席,好像后娘生的,坐不到正位上去。小说家言,写进诗里,被人笑掉大牙,能不让罗贯中、施耐庵寒心嘛?由于把史传抬得很高,把文学压得很低,史传的写实性,求真性,被置于尊位,牛皮得很。文学的虚构性,演绎性,则视为不入流的东西,只有自惭形秽的份。这种史传文体的发达,这种实录文风的提倡,实话实说,事事有据,所录所记,字字有本,不妄测一事,不枉增一言,长此以往,作家若要循着史官的路走下去,岂不成了法院庭审时的笔录员吗?
第二,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封建统治,阉割了中国文人的想象力。
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对文人的残暴肆虐,动辄获咎,言论致罪,文字有狱的高压政策,对一部分文人的伤害,成为绝大部分文人心头的阴影。清人龚自珍诗云“避席畏闻文字狱”的这个“畏”字,正是这种恐怖统治,对中国文人想象力起到戕害作用的写实,从历史的宏观角度考察,文人想象力被阉割的不幸命运,应该是从南宋以后逐渐钝化,逐渐弱化,逐渐像晒干了的茄子那样蔫化下来的。
在中国大历史的框架中,基本可分为两截,自汉至唐,中国人的基本主张,为放,是睁开眼睛向外看。汉以这份气度,做大事业,唐以这份气度,有大格局。一个民族,有这份气度,显得宽容,一个国家,有这份气度,显得发达,在这样的宽容,发达,气象万千的气度下,一部文学史,自然显得气象万千,中国文人的想象力,自然也无边无沿,无垠无限,显得大手笔、大文章的华彩万状。
然而,自宋至清,中国人的大政方针,是收,是堵住双耳转身向内。向内,必保守,必收敛,必自闭,必封锁,虽然,元朝曾地跨欧亚,明朝曾屡越重洋,清朝曾大拓疆界,但绝无汉唐向全世界袒露胸怀的盛世气度。在这种龟缩政策下,拒绝变化,抵制改革,害怕革命,敌视自由,对一切外来事物,坚决阻隔,唯恐民知民闻;对一切不同的想法,当作异己,必除之而后快。这样下来,中国文人的想象力,还有什么伸展的余地?
所以,面对强敌入侵,局限江南一隅,四面楚歌的弱宋衰世,二程的虚假道学,朱熹的伪善理学,在这种大背景和大形势下,应运而生,成为那个衰朽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大凡一个苟延残喘的政权,一个朝不保夕的统治者,必然要禁锢思想,桎梏自由,扼杀浪漫,铲除精英。而要达到窒息整个社会生气的目标,就需要这些理应躺在太平间里的狗屁不是的僵尸,成为大摇大摆的,吆五喝六的,煞有介事地坐在尊位上的腐儒,在思想领域里为他们维护这份统治。
先让你在精神上奄奄一息,还用得着什么想象力吗?清初思想家颜元,有过一针见血的说法:
千余年来,率天下入故纸中,耗尽身心气力,作弱人,病人,无用人者,皆晦庵为之也。(《朱子语类评》)
本是一条活鱼,被腌成咸鱼以后,鱼还是那条鱼,但已经是条死鱼,臭鱼,中国人都被封建礼教捆绑得了无生气,中国文人的想象力,还有任何翕张的可能吗?这也是明清以后,中国文人失去了灵活之气、壮伟之气、阳刚之气、生龙活虎之气的根本原因。同时也是这么多年以来,在中国文坛上,庄敬自强的大雅之音,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典雅风流的璀璨文章,汪洋恣肆的壮丽史诗,成为可遇而不可求的鲁殿灵光的根本原因。
想象力成为晒干了的茄子,文学也就到了终结的日子。
第三,中国这块土地上根深蒂固的小农经济思想,局限了中国文人的想象力。
文学,某种程度上说来,是作家想象力的竞赛。“燕山雪花大如席”,李白只用这一句,便把沸沸扬扬的漫天大雪,那种逼人状态写活了。白居易谪贬九江,听到艺人弹奏琵琶,他用“大珠小珠落玉盘”来形容音乐的质感,每读到此,常惊叹诗人想象力的丰富。如果,我们从唐宋八大家的官场跌宕,文学生涯,生活积累,学养成就来看,他们都是在跳出庄稼人的唯实主义,规范习性,本分思想,小农算盘,跳出拴在这块土地上生于斯、死于斯的狭窄空间,才有可能生出惊世骇俗的想象力来。
这就是庄子在其名篇《逍遥游》中所写到的那两个自得其乐的小动物了。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返,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蜩,即蝉。学鸠,即灰雀。隔树交谈,高声朗语,既快活,又欢畅。这一个说:“你飞到我这里来,我飞到你那里去,不过咫尺,一跃即至,干吗一飞就是九万里呀?有毛病不是?”那一个说:“飞千里之遥,光粮就得准备三个月,累不累呀?”于是,在榆树和枋树之间的这两位,奚落了鲲,嘲笑了鹏,满足得不行,幸福得不行。其沾沾自喜,其得意万分,也就明白我的某些同行,之所以想象力匮乏了。
既然把自己的全部想象功能,定格在榆树和枋树之间,能指望蜩和学鸠所写出来的作品,那意象,那境界,那视野,那幅员,能拓展出多大的局面吗?正如《淮南子》所说的:“井鱼不可以语天,拘于隘也。”其视也卑,其思也微,其见也下,其明也昧,那想象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代中国作家,很难说其不努力,不敬业,很难说其以写二等品,以当二等作家就满足,很难说其不想五洋捉鳖,四海捕鳌,弄一条巨无霸上来。每个作家,都有一个大师之梦,都有一份不朽之望。然而,为什么这些可敬的同志们宵衣旰食,废寝忘餐,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也才不过捞起一条小尾巴鱼呢?
问题就在这个最古老的最原始的“哥斯拉”故事里,庄子道出了隐衷:
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可与经于世亦远矣。(《庄子·外物》)
“揭竿累”,拿着小鱼竿,“趣灌渎”,守着小河沟,“守鲵鲋”,志在小鱼小虾,“其于得大鱼难矣”。
于是,想象力到哪里去了,也就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