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相识……
旧相识……鬼公子细细品读着几十年后方才面世的李清照之词,内心的孤寂难以排解。
尚未穿越之前,钱风所能想见的最可怕之事,莫过于死亡。然而,谁能想见,在你足迹所能涉及的所有地方,没有一个“旧相识”,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情怀?
鬼公子深望着头顶的夜空,点点繁星似乎都有自己的故事,而自己,已然忘记了穿越之前的所有,他只能依稀记起自己是一个现代人,与自己的女朋友一起消失在一处断崖,醒来,天地仍在,山河永驻,惟独丢失了自己的女友,还有自己的灵魂。
这八年,是鬼公子人生中极度漫长的八年,没有方向的寻觅让人心更觉疲累。他不想回顾踏上大宋疆土之后所有的回忆,因为那并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一片掉入深海的叶子,生命的归宿,始终是那个足以让他迎风招展的树干。一路漂泊后,生命的韧性始终会让人在绝望的谷底抬头仰望亘古永恒的阳光,我是谁?这一自古存在的哲学问题便成了鬼公子仅有的追问。
一阵风铃声悦动心弦,鬼公子从无尽的思绪中醒悟过来,身后,修罗点起的红烛已烧大半。他似乎想到自己忘却了目前最为紧要的事情,赶忙收拾情绪,思考吴越王选派钱程将军的深意。
自后唐时期便已立足吴越,自立称王的钱氏,统治区内百姓安居乐业,民生醇厚。远离是非争斗的北方诸国,平安延续着他们的香火。而如今,在北宋统一大业的车轮即将碾压而过之时,所有的压力都留给了钱氏王候。
和?这用心经营多年的富饶之地难道就如此拱手相让给赵氏?
战?且不说战力悬殊,即使拼死一搏,我钱氏一样会失去往日的繁荣。
这个问题像是没有了柄的宝剑,无论哪方用力,都是自伤无疑。
但今日,吴越王选派主战派领袖钱程前来问计,似乎又表明了他的内心其实还存有一些帝王的想法。亦或者,是吴越王反其道行之,想要借助鬼公子的分析,打消钱程一味主战的心思。
鬼公子苦苦地摇了摇头,心想这古代王侯将相的心思,竟然比女子的心思还要难猜。不过随即,鬼公子还是拿定了主意,一方面历史记录之中,吴越王最终还是归降了大宋,另一方面,从目前的战争形势来分析,主战肯定会让钱氏陷于万劫不复之地,而自己前世也姓钱,虽然不清楚自己是否出自吴越一地的钱氏,但他不想冒这个险,能够保全钱氏的千秋万代,平安无恙,才是上上之选。
夜已深,熬不住修罗的再三提醒,鬼公子只得睡去,他也不急于一时,按时间推算,吴越归宋还有一年的时间,这期间可以做很多事情,也许,明年秋季一切也就随之尘埃落定了。
次日,简单交代众门徒事宜后,鬼公子与修罗来到昨日提到的那块儿空地,具体指定亭子修建的位置。对于鬼公子而言,拜入灵山门后,他并未局限于一种学术,而是把当代人所有掌握的技能都在自己的理解中做了加工。而这其中,他似乎对于建筑有了更深的兴趣,这灵山上下好几处庭院,都是在他的指挥下完成的,修罗一直不明白他为何会对此有这样深厚的兴趣,但鬼公子心里明白,只有在这世界上留下一座座自己设计修建的建筑,才能在内心里留下故乡的影子。
交代完毕后,修罗脚步急促地来到鬼公子身后,他手里捏着一只白鸽,看了一眼鬼公子,两人相视一眼后回到住处。
“是吴陵子的消息。”修罗接下标有暗号的信笺,递给鬼公子。
鬼公子打开书信,上面只有一行八个字:陈刘私笃,意欲何为?
看罢,鬼公子默默点头,“看起来,这个陈洪进的确是个聪明人,他与刘明的关系相处得比想象的还要好。”
“公子此言何意?”修罗问。
“很明显,这个朝廷派去接管陈洪进军队的刘明必定是皇室心腹,而对于陈洪进的所有监视以及上报朝廷的奏折,也都是由他来完成,如此,已经归降的陈洪进若视他为抢夺军权的敌人,那么朝廷得到的消息必定是陈洪进蓄意谋逆,但如果是与刘明交好,陈洪进不但可以掌握当地的权势,还在朝廷里多了刘明这样的一个后台,岂不是聪明至极?”鬼公子反问道。
“那……如此,对我们有何影响呢?”
“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如若陈刘联手,围剿吴越不得不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但可以向大宋表忠,更加能提升陈氏在南方诸地的影响力,这是一个傻瓜都算得清楚的账,所以,即使朝廷不选派陈洪进进攻吴越,他们也会主动请缨的。”鬼公子分析道。
修罗不言,只是静静地点着头,他知道,早在几个月前就将吴陵子派往泉州,鬼公子肯定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那,如何回信吴陵子?”修罗问。
“只需要写一个字:等。”鬼公子吩咐道。之后,他转身看了看修罗,“不过,王府那边的人也该行动了,让他们时刻关注钱程将军的一切动向,特别是他对泉州方向的安排,一定要详实的情报。”
“是。”修罗领命退下,走出房门后内心一阵喜悦,这种喜悦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可能更加确定的是一种安全感,以往,被判斩首的他得益于鬼谷先生的神计生还,之后一直跟随左右,他见识了鬼谷先生的雄才大略后就产生过这种喜悦。而今,眼前这个年纪不到师父一半的鬼公子,又给了他这种感觉。
午后,两名医师来到灵山,奉钱程将军之命,为鬼公子诊脉。约莫半个小时的时间,两人分别诊脉完成,退下商议片刻,最终,为鬼公子开出一张药方。
“丹参、黄芪、肌苷……”鬼公子没等看完就明白了两位医师的意思。这些药都是治疗心脏的药物,多年来他思虑过多,又几经大病折磨,心机已然受到损伤,这些药物的确可以缓解他的病症,但鬼公子清楚,自己的病,恐怕没那么简单痊愈。
拜谢医师,奉茶后鬼公子让修罗拿来赏钱,送于二位。但其中一名年长的王医师起身回绝了。
“能为先生诊脉是我与弟子的荣幸,又怎敢收取钱物,不过,老夫确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鬼公子成全。”王医师作揖道。
“王医师请讲。”
“老夫闻言先生诗词书法颇为精湛,不知可否烦劳先生为我的老父亲留一份墨宝?今年是他八十岁高寿,平日里喜欢这些东西,做儿子的也应力所能及的求一些真品。”王医师坦言。
鬼公子微微点头,“虽然在下不才,但如果能让老人家高兴,在所不辞。”
说罢,修罗张罗着笔墨纸砚,鬼公子努力回忆着从现代社会带过来的那些对诗词的记忆,不久便成。
“八十阳春岂等闲,几多辛苦化甘甜。
曾经沧海横流渡,亦赖家庭内助贤。
连日凝神新墨劲,五更着意旧诗鲜。
如今但祝朝朝舞,当信人生二百年。”
王医师与弟子从旁观瞻,除了为鬼公子的书法劲道所惊讶,更是为这最后一句“当信人生二百年”的豪气所折服。
多次拜谢后,王医师与弟子高高兴兴地下了山,修罗一边收拾文房四宝,一边问道。
“公子,此人可用?”
鬼公子眼前一亮,没想到修罗能有如此心性,竟能看出自己此举的意思。
“修罗,你越发让我惊讶了。”鬼公子笑道。
修罗憨厚一笑,“正如公子所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平日里耳濡目染,只是向公子更靠近了一点罢了。不过说实话,我从未见你将自己的作品直接送人,今天此举,必有深意。”
鬼公子点点头,“没错,此人的确可用。从他为父求诗可以判定此人定为忠孝之人,医术精湛而不浮夸,定为审慎之人,而且,他身居要位,了解最机密的钱氏王侯疾患,正好可以借来一用。”
修罗摇了摇头,似乎还是不明白要如何用。
“不急,约莫就这几天,你就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