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秀灵山,身傍涓涓细流。
竹林绿意,点缀簇簇杜鹃。
鬼公子一夜未眠,白衣独坐待天明。并不是了无睡意,只是今日,灵山将有一个重要的访客。师父祭礼刚过,秋日里平添了几丝凉意,仆人送来一袭暗红色的披风,着身更显得鬼公子脸色煞白。
“休息一会儿吧,没这么早上山的。”仆人修罗乃是师父的贴身护卫,师父亡故后便跟随了他,除了照顾起居,颇懂得医术的修罗也便成了鬼公子的医师,面对这个病弱却又执拗的小主人,修罗也只能多加提醒而已。
鬼公子轻轻摇了摇头,自顾自地望着远山。
“那片空林闲着怪可惜的,盖上个亭子吧……”鬼公子所指的是正对窗口的山坡,其他地方都已经种上了竹子,惟独那一块儿一直都这么空着。
修罗眉头微微一皱,不知道这句话有何深意。
“公子,那里可是演武场……”修罗说道,似乎是在提醒鬼公子这个他早已知道的事情。
此时,鬼公子缓缓从地上的垫子上站起身子,双手掩着披风不让其滑落,缓步走到窗口。
“吴越战事已休,演武场也该退出历史的舞台了。”之后他转身看了看修罗,“亭子不需铺张,就用这山上的竹子搭建,引一股山涧溪流便可。”
修罗明白,鬼公子这一夜的独坐似乎做了很多决定,他像极了自己的师父,心智冷静睿智,堪称同时代中的谋略大家,否则,这鼎鼎大名的灵山也不会交由他来管理。
修罗还没应声,门外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听声音,似乎只有两三匹的样子。灵山经过多年堪修,如今虽能通行车马,但从未有人会直接骑马来到灵山门主的居所外面,这是对谋士的不敬之举。
修罗回头看了看鬼公子,感觉他似乎已经猜到了来访者会这么早,这么唐突地前来灵山,怪不得一直端坐于此。
“请钱将军进来吧。”鬼公子重新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处。
“公子怎知是钱将军?而不是太子?”修罗倒并不怀疑鬼公子的判断,而是一种比较圆滑的奉承之道,他清楚,若要增加与新主人的关系,这些锦上添花的言行必不可少。
“只是猜测,不过吴越王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一直都很器重这个带兵打仗的儿子,特别是在这个多事之秋,军中一将好过文臣五十,而灵山门本是吴越王的智囊,这个时候他只会让自己最看重的人前来问计。”
鬼公子说完,修罗点头离开,不一会儿果然领着钱程将军以及两个随从走了进来。
要说此将军,也的确是一位骁勇善战之人,虽生为南方人,但多年的沙场征战,体魄面容都有了北方战将的影子,而唯独粗犷之中,带着些许锐气,毕竟是山水灵性所致,南北自古有别。
入座、看茶,相视一眼后钱程便双手作揖,开口说道:“先生,我此次前来是奉父皇委托,问计一二,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从这简短的几句话中,鬼公子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自从拜入灵山学艺,已然八载,鬼公子跟随师父鬼谷先生常年修行,上门寻计问策之人,不乏王侯将相、达官显贵,这其中,哪些人是真正的礼贤下士,又有哪些人是逢场作戏,鬼公子也已经看得通透。
而从钱程骑马直入府门,再到一句“奉父皇所托”,鬼公子就已经明晰,这位将军是一个不屑于听从谋士安排的人物。不过也难怪,带兵之人习惯了杀伐决断,他们所崇尚的是军权武力,而对于阴谋算计却并不会放在很重要的位置。
既然明白了来访之人的心境,鬼公子心下也有了对策,他开口说道,“将军不必客气,若在下能为吴越王和将军分忧,必定知无不言。”
钱程端坐于鬼公子对面,腰板始终挺拔如树,常年征战的佩剑悬于腰部,左手有意无意地搭在剑柄之上。
“既然如此,我也不跟先生绕弯子了,您也知道,如今宋朝皇室征讨南方,割据福建漳、泉两府的陈洪进已然归降,目前我们吴越之地成了孤立于大宋的唯一势力,估计不久便会与之正面交锋,此来问计,便是为此。”钱程说道。
鬼公子听罢点点头,钱程所描述的形势与自己了解的并无出入,宋朝初立之时,宋太祖忙于收归朝廷兵权、财务,没有对割据南方的势力动手,而如今朝政平稳,路、州、府辖制稳固,兵权集中,如此形势之下,宋朝王室不会再对南方的势力听之任之,收复是迟早之事。况且,吴越之地的近邻陈洪进已然归降,仅留吴越一地,其形势的危急程度可见一斑。
“我想先听一下将军的意思,可否?”鬼公子清楚地知道,吴越王与大宋的关系虽然只是战与和的问题,但这其中牵扯的事情却并非如此。据鬼公子了解,如今吴越朝堂中的确存在两种声音,一方是主战派,一方是主和派,这两方的争论已经开始了几年有余,其中的利益纠葛又是种种讳莫如深,因此,一直难以有所定论。而眼前这位钱程将军,便是主战派的领袖,吴越王的四儿子,他与太子钱穆正是通过此事分庭抗礼,并且笼络了大批的官员支持。因此,即使鬼公子心中已有答案,面对这个强硬的主战派,他仍需要权衡一二。
钱程扫了一眼鬼公子煞白的脸,心下顿时有种不屑的情绪,在他心中,问计无非是如何战,而不是战与和,作为一个谋士,应该为保卫吴越而献计,而不是故作深沉。
“众所周知,虽然宋朝军队十倍于我,但自从宋朝军政改革后,文人带兵,武将闲置,所谓宋朝的正面军队,战力也大大不如以前,而想我吴越之地,多年来休养生息,训练军队,将军、兵士能征善战,补给富足,不可谓不能一战!”钱程说话时语气强硬,俨然一副常胜将军的做派。
鬼公子又点了点头,“既然将军胸有成竹,那请问您想如何挡住宋朝的三十万大军呢?”
听到鬼公子再次发问,钱程似乎更加不耐烦了,但刚要发作,却突然意识到吴越王长期以来对灵山的依仗,故此没有做声。
“请问先生,这里可有地图?”
鬼公子听完便从衣袖中拿出一卷地图,摆在了两人中间的檀木案几之上。
钱程一愣,并没有想到鬼公子会随身携带地图,但当他看到地图上详细标注的地形、尺寸以及相对应的战术安排后,本来端坐的身子不由得往前挪了挪。
“先生……这……”听到将军的话,两边随从不由得往地图看去,同样也是一惊。
“这怎么可能,比我们行军中的地图还要详实,就连河流上的桥梁经修年限都有。”一个随从如是叹道。
顿时,钱程脸上露出一丝喜悦,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鬼公子。
“先生,想来您也主战?”钱程问道。
鬼公子难得笑了笑,煞白的脸上露出几条没有血色的沟壑,但对钱程此问未置可否。
钱程似乎默许了自己的猜测,赶忙在地图之上介绍自己的防守战略。
“此处乃是吴越的北方防线,以水路为主,易守难攻,再加上我南方兵士善于水战,因此,只需一万人便可牢固守卫正面防线,西面,以丘陵地带为主,我推测敌方军队会选由此路进行强攻,不过先生知道,这种地形便于设伏,不管是用水攻、火攻还是落石,都能给敌军带来毁灭性打击。此外,东面临海,宋军不会选择此路。”
听完,鬼公子依旧是点了点头,不得不说,对于吴越之地的形势,以及双方的强弱点,钱程将军的确掌握的非常清楚,而这位常年领兵打仗的将军,也的确能够扛起一个国家的军事大权。
“将军所言极是,但在下还有一个担忧,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生直言就是。”
“刚才将军分析了两军对垒的形势,但在下不明,为何将军会将南面战场弃之不顾呢?”鬼公子问道,但此问并非真问,而是想要对钱程进行一个考察。
钱程停了一下,似乎有所顿悟。
“正如先生所言,按照这样的部署,吴越的兵士就已经安排大半,所剩无几,至于南方战线如何应对,兴许,这也是父皇让我问计先生的缘由吧?”钱程倒也不是个好大喜功之人,他对问题的分析和应对的确是以理性为主。
“将军应该清楚,如果两军一旦开战,负责进攻你们南方的人一定是陈洪进。”鬼公子直言。
听到此言,钱程一愣,但随即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是此人,南边,距离我吴越最近的并非此人。”
鬼公子也摇了摇头,“虽然陈洪进离这里并不是最近的,但这对宋朝和陈洪进来说,却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此话怎讲?”钱程再一次往前靠了靠。
“众所周知,陈洪进刚刚归降,虽然朝廷已经派去了专门的人接管了军队,但将军应该清楚,本地士兵的心思还是向着原来的主子,朝廷掌控的军权只不过是一个名存实亡的空壳子,一旦事态有变,陈洪进大可以杀掉朝廷之人,再次独立。”
听言,钱程点了点头。
“如此,朝廷为了避免这一情况的发生,首先要做的就是缩减陈洪进的队伍,而如果强行缩减,势必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但如果是在战斗中自动减员,那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吗?”鬼公子说完看了看钱程,等着他的发问。
“先生的确不是一般的谋士,这种深谋远虑非常人能及,不过,既然对朝廷有利,那对陈洪进又有何益处呢?”
鬼公子并不着急作答,而是放慢了节奏,“将军一路奔波,先饮了此茶。”
钱程一愣,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急切,颇有歉意地点点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将军,茶是不是已经凉了?”鬼公子问道。
钱程一摆手,“无妨,无妨,行军之人没有这么多的在意。”
鬼公子一笑,“将军,茶是不是已经凉了?”
钱程抬头看了看他,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个人怎么如此客套。但随即,似乎觉得此话另有深意。
“先生的意思是……事缓则圆?”
“将军不亏是军中栋梁,心思果然常人难以媲及,人心如茶,朝廷对陈洪进的猜疑只是暂时的,依据将军的部署,双方胜负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分出,那么这期间,陈洪进的队伍在为朝廷出力,战争拖得时间越长,朝廷对他的猜疑就会越少,攻下吴越,陈洪进自是功臣,朝廷不会在短时间内撤销他在本地的权势,攻不下吴越,他自然也不会是罪臣,并且可以趁机扩大军队,明面上是为朝廷扩充兵力,实际上还是为自身谋利。”
此时,钱程似乎已经被鬼公子的分析折服,不停地点着头。
“看起来,不管如何部署南方战线,最终受益的肯定是陈洪进。”钱程说道。
“所以,若是按照这样的形势发展,南方战线,是个难解的关隘。”鬼公子说道。
钱程站起身子,左右徘徊踱步,他在思量前后利弊,鬼公子的话彻底改变了他对南方战线的认识,以前,他只是觉得南方战线虽然缺少兵力,但他对南方的军队进行了分析,除了距离较远的陈洪进,其他的将领他始终都不放在眼里。但如果真的是骁勇善战的陈洪进亲自带兵前来,估计南方战线会比正面防线瓦解的更加迅速,作为同样割据的两方势力,钱程也不愿看到吴越没落,陈氏兴起。
“那,先生可有良策?”许久,钱程似乎忘了眼前还坐着一个谋士,等反应过来,他便开口问道。
鬼公子喝了一口修罗刚刚换上的新茶,“恩,将军,这个是今年谷雨时节采摘的龙井新茶,请品尝。”
有了刚才的领教,钱程不再疏忽鬼公子每句话的深意。仔细琢磨片刻,并未有解。
“先生,在下愚钝,还请直言。”
鬼公子将新茶往前推了推,“既然将军害怕茶水变凉,那么,再沏上一杯新茶就是了。”
钱程将佩剑放在一旁,揭下盔甲,顿时感觉轻松了很多,而更加让他轻松的是,他似乎理解了鬼公子的意思。
“先生的意思是,既然目前朝廷还在怀疑陈洪进的阶段,那么我们再往里面加一壶热水?这样就会让朝廷不敢使用陈洪进的队伍,以此来守住南方战线?”
“将军所言极是。”鬼公子起身作揖。
领略到了鬼公子的智谋,钱程不再像之前那般傲慢,见鬼公子作揖,自己也赶忙起身还礼。
“公子,该吃药了。”此时,修罗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过来。鬼公子点点头,接过来喝光了所有的汤药。
钱程见状问道,“先生身体有恙?”
鬼公子摇了摇头,“没有大恙,近来天气转冷,偶感风寒而已,将军不必在意。”
“哎呀,这不知不觉间已经打扰了先生半日,今天对我来说真可谓收获颇丰,此行的目的也已经达到,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先生,等回去后,我派人请一些名医过来帮忙诊治,还请先生不要推辞。”钱程将军说道。
“谢将军。”鬼公子再次作揖。
站在灵山山门口,鬼公子遥望着远去的将军,马尾在奔跑中画出一些图案,鬼公子迟迟不愿意挪开自己的视线,不觉间,一滴清泪,毫无情绪地滚落到地面。
身后,修罗看着眼前这个年纪尚浅,但却始终无法看透的小主人,思绪万千。一阵山风吹过,凉意倍增,修罗赶忙走上前去。
“公子,起风了,回吧。”
鬼公子微微回身点了点头,转身向住处走去。
“公子,钱将军刚才为何不再追问,而是直接下山呢?”修罗问道。
“我们的这位将军毕竟还是缺少了点耐性,他可能觉得离间朝廷和陈洪进,他府内的那些谋士足矣,但宋室皇帝也并非玩偶,陈洪进也不缺少智谋,这件事情做不到火候很难起到作用,看起来,我们还得帮他一下。”鬼公子说道。
修罗点点头,但随即问道,“公子,难道您真的主战吗?老朽愚钝,但也知道以卵击石的后果,且不说吴越钱氏会如何,单这里百姓的生活也恐怕会换个天地了。”
鬼公子停下脚步,笑了笑,“修罗,你能想到这里的百姓,也算是得了师父的真传了。”
“哪里哪里,老朽可没那本事。”修罗低头说道。
“你放心,我并非主战,而是主和。”鬼公子说道。
“可你刚才明明是在帮助钱将军布置战事……”
“三方博弈,最关键的是什么?”鬼公子开口问道。
“老朽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却知道点三国的故事,这三足鼎立,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对力量的权衡,这三方不能有一方太弱,更加不能缺少其中一方,稳固如鼎,三足缺一不可。”修罗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鬼公子计谋的高深所在。
“公子,您的意思是,暂时先提升一下最弱的吴越钱氏,增加与宋朝皇室的谈判分量,最终化解这一场战争?”
鬼公子微微点了点头,但他心知肚明,历史上,这场战争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但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计谋所致。
是的,八年了,钱风穿越到这北宋已然八年了,刚刚看着远去的马背,他多想把那当成是汽车的尾气,自己正立身在喧闹的都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