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曹大夫
半夜,回雪醒来又吐了一回。风大将军一直守在她旁边,见她本来就瘦的小脸如今更是消瘦了一圈。他一直让人备着药在熬,回雪吐了药,他就端了再给她喂。
“爹爹,这药实在是太苦了。”回雪有气无力地趴在他的胸前道。
风大将军守了大半夜,眼睛熬得血红,轻声轻语对回雪道:“雪儿乖,喝下这一口,把蜜饯吃了就不苦了。”
回雪两世为人,何为亲情全不明白。如今自己使计让自己病倒,受着风大将军的照顾,窝在父亲暖暖的怀里,她才真正明白到平常人家女子被父母宠爱着是何等幸福。她乖乖把药喝了,眼角忍不住沁出泪来。
风大将军双手颤抖,小心翼翼把她捧在怀里,无声泣道:“雪儿,我已经失去了你母亲,我不能再没有你……求求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曹大夫为我们家出诊了十几年,他经验丰富,断不会骗我的。他说过你会没事的……”
回雪也默默流泪。她虽然很早就知道风大将军是她的父亲,但两世为人,已养成冰冷如霜的性格,对于接近风大将军,至多也只是认为对阻止大梁攻打北国有利而已。回雪以为亲情就是如她的神皇圣母那般高高在上,薄冷如北国之冬,甚至还不如一本她读到的好书来得重要。此时此刻,风大将军的欲死悲伤似乎在她寒冷的冰心上划了一道口子。她原始的渴望爱与亲情的热血开始潺潺流淌。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啊?回雪感受着风大将军滴落在她脸庞上的咸涩泪水,和抵在她额前大将军扎人的下巴。她心里面微微酸楚着,也似乎微微痛苦着。
茹君跪在地上哭道:“小姐福大命大,将军一来都能灌下药了。之前夫人在,病是越来越重呢。小姐一定能好起来的。”
风大将军憨直,可并不傻。他愣了半晌,总觉得茹君这话里似乎有不同寻常的味道。他一开始对李氏的怀疑又涌上心头。武人最相信的就是第一直觉。他琢磨着问茹君。“夫人是怎么照看小姐的?”
“这……”茹君想了一会,道,“夫人实在是贤良,很是爱护小姐,一直守在她旁边。一切汤药夫人都亲力亲为,奴婢连喝剩的药渣子都碰不到呢。”
茹君恭恭敬敬趴在地上,眼里俱是对李氏的敬意。
风大将军眼窝深陷,宽阔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回雪的细弱肩膀。回雪虽然自己故意得病,但这病却来得真真切切,虽然没有她演的那么夸张,但毕竟还是七分真实。风大将军的怀抱温暖宽大,回雪也渐渐累得睡了过去。风大将军一直拿棉被给她捂着发汗。他转头轻轻对茹君道:“今日我回府了,就让夫人歇息吧。她也辛苦了。我来照顾雪儿就好。你去把药炉端进来,我来亲自煎药。”
茹君张了张嘴巴哑口无言。堂堂一品大将军居然为了自己女儿亲手煎药,这说出去都能给朝官笑死。茹君细细想了想,决定为大将军保守这个秘密。若有人提起,只管含糊带过就好。这样想着,她也没有劝阻,低着头就出去一起和在外间守夜的涵君把药炉子端了进来。
她望着涵君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想必是哭过了。涵君可怜兮兮地问:“小姐……怎么样了?”
茹君不由笑笑摸摸她圆鼓鼓的头:“可怜见的,小姐快好起来了。可给我打起精神来,不许偷懒。”
涵君顿时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好,好,我一定好好守夜。”
到第二天辰时的时候,回雪才醒了过来。她纤细的小手揉了一下眼睛,睡意朦胧道:“爹爹,怎么没有去早朝。”
风大将军摸了摸她的头:“你好了,爹爹就去。”
回雪道:“爹爹不去,皇上会责怪您吗?”
“皇上是个明君。”
风大将军一整夜没睡,胡子拉茬,眼睛的血丝倒是似乎反而淡了一些。他语气温柔,看着回雪似乎红润了一些的脸色,眼里都透着光:“雪儿睡得怎么样?”
回雪点点头:“很好。有爹爹在,雪儿似乎身子都康健了不少。”
风大将军嘴角都快笑得裂开去了:“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他停顿了一下,宠溺地摸了一下她的头,道:“曹大夫来了,请他进来为你诊脉可好?”
回雪点点头:“好。”
风大将军极其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床上,掩好被子,拉上了床帘,才道:“请曹大夫进来吧。”
回雪躺在床上,心里面却尽飘过些妲己妹喜之流的红颜祸水的历史典故。她心里面不无惊讶地想,原来美人真的能使君王堕落,祸国殃民。此时风大将军这般为了她这个女儿,不也是因为心里还一直残存着对自己母亲的爱吗?他为人正直忠义,向来以大梁皇帝马首是瞻,如今为了他一个病重的小女儿,他竟然第一次请假不去上朝。这下子,皇上心里估计更是对他厌恶嫌隙了。回雪猜想,她现在都不用做什么努力,直接让风大将军保证绝不带兵攻打北国,甚至请求他为北国出战大梁,恐怕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哎呀呀,果然是红颜非祸水,贱妾亦可惜。千忧惹是非,皆因尘俗起。回雪忍不住心想。旁人可能无法理解回雪此时心中的感叹,但她两世为人,除了她公开展示自己的才学之后见到的各色朝臣清流以外,她几乎没有见到过除蔚木以外的人,****愁苦,七情六欲,她全然不懂。然而回雪生性凉薄,冷若冰霜,又加之她生性聪颖,权谋过人,又识人断人,反而能玩转权术人心,杀伐果断。
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丝为离间皇上与风大将军的庆贺,却全无半点对自己亲生父亲日后仕途的担忧。只可惜她向来沉稳素静,此番想法他人也无从知晓,自然也从来不会有人想要叱喝她没心没肺,无情无义。回雪这个时候自然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可怖冷漠之处,她还未经历人生大起大落,此时只是以十岁儿童之身,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怡然自得而已。
曹大夫很快就进来了,隔着帘子把了把脉。毕后,他在帘外朝风大将军拱了一下手,道:“三部脉革,卒病得之生。令千金此病来势汹汹,幸得将军全府悉心照料,已得好转。等会在下再开几服药,按时服下,不日可恢复如初。只是日后也需多加注意,不然令千金小小年纪落下病根,将来恐怕是要吃苦的。”
风大将军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望了一下还睡在帐后的回雪,对涵君道:“你服侍小姐喝些药粥。”
涵君道:“是。”
风大将军对曹大夫朝着门外道:“有劳曹大夫了。这边请。”
曹大夫弓着身子,恭谦道:“折煞草民了。”
二人一同迈出门去,走到外院门厅上,风大将军才悄声道:“曹大夫,实不相瞒。小女前几天您看诊的时候,病体几近痊愈之态。可是昨日我回来时,却上吐下泻,连药都喝不进几口。我本想如果继续恶化,恐昨天半夜就要将您老请来了。幸好我抱着小女,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捂了一晚上的汗,她这才似乎有好转。所以今早才将您请了来。”
曹大夫道:“将军舔犊情深,令人动容。几天前,令千金虽病态看着严重,但已经大半痊愈,不知怎的今天我把脉时,却发现内耗亏损,脾胃虚乏。”
“果实如此……我怀疑是否有人趁我入宫为皇菊宴守城时,对小女照顾不周。”
曹大夫道:“下人手脚轻慢怕是有的。此番将军悉心照料,必能恢复如初。”
“有劳曹大夫了。”
“不敢当,本是草民分内之事。草民这就去写方子。”
“好的。”
曹大夫于是便往偏厅走去,茹君在前头领着路,进了偏厅之后,她早已备下纸墨。曹大夫提笔而书,刚刚落笔,茹君便笑盈盈地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正是李氏赏赐给回雪的茉莉头油。
“大人,这是夫人赐给小姐的头油,小姐还在病中,嫌香味太浓,可又不想辜负夫人的拳拳爱护,想着拿给大人看一看,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草药可以加进去,让香气淡一些。”
“啊,无妨,让老夫看一下。”曹大夫接过来,微微闻了一下。忽然间,他皱了一下眉头,又闻了一下。
曹大夫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道:“这头油似乎有伤发成分。近来美容之风盛行,有些东西虽能美颜增香,但实则对肌肤头发有所伤害。小姐年纪尚幼,这头油还是请她不要多用了。”
茹君看着眼前的曹大夫面色健康,皱纹极少,眼神明亮,哪里有五十几岁的模样。她早些时候,这头油就被回雪交付在自己手上,请她趁机拿给曹大夫看一下。里面早已被回雪用几味药掩去了硼砂等几味药的气味和颜色,却加了一些郁金。这郁金虽然香气清甜,却能造成邪气入侵,乘虚而内陷。若气血两虚者碰了,便是害人之物。
回雪此目的并非是想要通过曹大夫之手,趁机揭发李氏行径,而是要探看曹大夫是否也为李氏所用。所以才会换了药物,不然这么早将事情闹大对回雪也是不利。之前李氏赐的珠花上其实也被染了毒,只要头皮有一丝划痕,此珠花染的毒物就能立刻内侵,使整片伤口加重红肿,直至最后溃烂。所以李氏一直命墨兰用绢布包着,拿给回雪。回雪也用着矾水将那毒去除干净了。之后回雪故意在病中,亲手托着拿给李氏看,感伤恩情,以消除她的疑虑。头油也好,沾着毒的珠花也罢,李氏必定需要一个懂医术之人替她办事,她才能做出这些东西来。
此番曹大夫若说这头油无碍,必是有意维护李氏。但此时他的神情和话语无一不显示出他是第一次见到此物,婉转之语又在提醒着茹君此物有碍回雪康健。茹君心想,这曹大夫看来为人正直,并没有为李氏办事,便笑道:“谢谢大人。我一定转告小姐。”
曹大夫道:“待会我金药堂便会派人来送药。请照着方子煎药让小姐服了。这三天内都不能碰凉水,不能吃凉食,多喝些热水。若吃药还是吐了,就先喝些药粥,过一个时辰再让小姐喝药。”
茹君道:“是,奴婢记下了。请问还是锁天大哥过来送吗?”锁天跟着曹大夫在金药堂做事,还是学徒,风府送药之事都是他和其他几个小厮负责。
“正是。”
“好的。曹大夫慢走。”
“谢过。”
“对了,大人,”茹君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叠小纸,“我家小姐也酷爱医书,曾读到过葛洪的《玉函煎方》五卷。感念大人出诊之恩,特此御写了第一卷,送给大人。”
送走曹大夫之后,茹君来到回雪房间,左看右看发现只有涵君在,终于忍不住偷笑了起来。涵君刚刚喂完药粥。茹君道:“涵君,你把碗拿回去给厨房。再和苍柳去侧门等着锁天大哥,药拿到之后,再去禀告大将军。”
“好的。”涵君乖乖应下了。此时,回雪撩开一点床帘道:“涵君,你做完这些之后就回去睡一下吧。我病了,连带着你们也受苦。”
涵君红通通的一双眼睛,赶紧道:“小姐若是能好起来,奴婢几天不睡都可以。奴婢壮得和牛似的,不会累的!”说罢,赶紧拍拍胸脯。
回雪和茹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茹君爱怜地摸了摸涵君的小脑袋道:“小姐说了让你休息那你就等会休息一下。行,去吧。”
待涵君走了,茹君一脸喜气洋洋地悄悄靠近回雪,在她耳边赶紧汇报刚才的情况。
“小姐,那曹大夫看来并不是李氏的人。他一看到小姐写的《玉函煎方》高兴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一直追问我你们家小姐还记不记得其他几卷。我跟他好说歹说了半天,才终于把他送走了。他那欢呼雀跃的样子真是有趣了,那么沉稳的老先生!”
回雪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茹君,也忍不住笑起来:“那《玉函煎方》失传已久,他今日能读到葛洪写的惊世之作,怎么会不高兴?先慢慢吊着他吧。有了第一卷,还有第二卷,第三卷呢。”
刚刚吃了点东西,回雪忍不住又泛起困来。哎,让自己生病也真是不易。不过,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那曹大夫不负盛名,是个医德高尚的老先生。看来李氏的手还没有伸那么长。像曹大夫那样一生钻研医术的学者,心思简单,自己一出手《玉函煎方》的第一卷,他自然狂喜不已。若以后托他做些事,自然也就方便些。
除了《玉函煎方》,她还有钱乙宋慈……呵呵,这些藏书著作只有在秦风殿才有,外人岂能轻易得见?她过目不忘,如今用出来,倒也不负她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