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分列,彼此虽然无法和朋党言语交流,但小眼神勾兑来勾兑去,也暗通了不少的消息。
礼部尚书庞德方才哭晕过去,他一腔悲愤地陈情上表,满堂听罢,哪有不落泪的道理——毕竟,国子监中七十七名儒生于短短一夜之内惨遭杀害,为人师表者大清早知晓此等可怖之事,惊愕有余更觉天旋地转,差点就上不了朝堂了。
“吾皇万岁,”庞德在孟芙斋的拍打下回转了意识,有气无力地说,“一定要将屠戮儒者之狂徒逆贼捉拿归案,受千刀万剐、火烹油煎之刑,否则,如何对得起英年早逝的国之骄子们哪……”
郭珩额上的青筋布列如壑,勃然怒斥:“大理寺卿给朕滚出来!姬世炓大匠暗杀事件还未告破,眼前又添国子监血案,看来,你是觉得朝廷给的俸禄太多,而自己又活得太久了吧?!”
“微臣惶恐!”夏侯咫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费尽吃奶力气,忙不迭地磕头谢罪,“陛下息怒,姬大人一案的调查正在进行之中;国子监惨剧事发突然,但有司反应及时,亦分拨了大量人手,全力侦破指日可待。”
“夏侯爱卿以为,动动嘴皮子就能让黑复白、令死回生吗?!”郭珩气极,执案上一方红丝砚,狠狠砸向跪地者;大理寺卿情知失职,不敢躲避,故而溅了一头一脸墨水汁子,狼狈不堪。“你们多耽搁一个时辰,说不准那些歹人又会对朕的哪位爱卿动手,难道,非要等每一位栋梁之材都遭斧砍刀锯,你们才肯真正上心吗?!”
“陛下,陛下爱惜人才之心天地共知、日月可鉴!”孟芙斋高声喊道,“那些枉死的儒生英灵,即便生而无法为国效力,待去往黄泉地府,也必会护佑国运昌盛!吾皇厚德如高山崇峻,天下万民感您仁爱福泽,莫不衷心敬戴,涕零而效犬马劳啊!后继菁英,终将源源不断!”
郭珩闻言,渐消几许躁狂。
鸿胪寺卿柴措应和道:“诚如孟大人所言,能得吾皇缅怀,这些逝者纵使短命一生,也值了!”
“好了,”皇帝顺了气,“诸位爱卿用不着安抚朕,眼下最要紧的,仍旧是这两桩血案。你们能站在这里,就是替百姓们谋求福祉的,现在京城里人心惶惶,堂下各位谁也脱不了干系。谁有好点子,可助大理寺的窝囊废们一臂之力?”
夏侯咫憋气吞声,此刻还真盼着同僚里谁能解他燃眉之急。
“依微臣愚见,”孟芙斋发话,“姬大人和国子监儒生遇害,绝非不相干的两件事。他们的联系显而易见,都在于天协馆。”
闾丘陟从鼻孔里出气,冷冷地说:“照你这个说法,眼见暗杀姬世炓还未能阻止建造天协馆,那伙歹人就打起了国子监生的主意?”
“嘿哟,”孟芙斋笑得夸张,“太傅揣摩地如此逼真,倒像是你亲自参与了一般。”
“陛下,”闾丘陟不愿和礼部侍郎纠缠,“老臣只不过抒发见解,可有些人成日只会扇阴风点鬼火,扰乱众听,耽搁要事。”
郭珩轻咳两声,道:“孟侍郎率性耿直,太傅就饶他那张不闲着的嘴吧。”
“多谢陛下理解,”孟芙斋嬉笑,“许多事情的结果都是讨论出来的,若不能你一言我一语,集思广益,那才会耽误事呢。”
柴措紧跟其后:“此话不假。就说这两桩血案,若说姬大人遭遇的是仇杀,尚且有可能,但国子监大规模流血事件总不至是因为七十七名儒生都招惹下了同一个人吧?所以,报复性杀人的说法站得住脚。”
“正像太傅所建言的,”孟芙斋继而澄明道理,“天协馆作为勾连前后事态的重中之重,决计不可忽视。反对派里,未必没有极端人士,妄图扬汤止沸不成功,索性来个釜底抽薪,用血淋淋的残杀来威胁陛下。”
闾丘陟恼火,但又不便说什么。
夏侯咫估摸皇帝没那么大的火气了,方敢说话:“微臣曾提过江湖中刺客野帮的嫌疑,这一回,似乎更加落实。”
“什么意思?”郭珩射过两道锐利的目光。
“除了七十七具儒生尸体,还有两女一男身份未明者,在他们的手背上都发现了疑似帮派图样的标记。微臣着人描摹纸上,就带在身边。”夏侯咫战战兢兢地说。
皇帝连忙叫呈上来,细细看过,眉角纠结。“先帝在时,曾秘密派人调查过刺客组织的事,据记载,这个野帮分三门,分别以尖尾雨燕、寒鸦、游隼为代表;现在画于纸上的图像,与记载所述极为相似。由此可见,这个刺客组织嫌疑重大。”
“微臣已让手下便服乔装,隐匿弥散在市集中,但凡这个神秘莫测的组织露出一点儿端倪,都逃不过大理寺的眼睛。”夏侯咫信心满满地说。
郭珩点头,嘉许道:“这还像做事的样子。不过,夏侯爱卿的动作还得快一些,莫教嫌疑犯再有机会作案。”
“老臣忧陛下所忧,”闾丘陟终于等到说得上话的时候了,“因此,在整个事态水落石出前,与天协馆相关的活动均不可再继续下去了啊。”
孟芙斋意见相异:“太傅这是怕了那些偷鸡摸狗之辈,还是……不管怎么说,建造天协馆不能停,不然就是向恶势屈服!”
“在侍郎眼中,人命就如草芥一般轻贱吗?七十七个儒生的鲜血还不足以让你谨慎?”闾丘陟针锋相对,“当然,我们不惧怕恶势,可无谓的牺牲多么令人痛心啊!假使姬大人是你的亲朋好友,儒生们是你的儿女侄甥,孟侍郎还能勇往直前地坚持让天协馆落成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孟芙斋还欲说理。
这回是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孟爱卿的想法,朕很能理解,但朕既受百姓侍奉,就得负起庇护他们的职责。所以,这次要听从太傅的建议。”
天子既然开了金口,谁也没多出一个脑袋偏要反驳。
“工部尚书,”郭珩呼唤,“你传令下去,该工程暂缓实施。”
赵稻有点儿心不在焉,他发着懵,迟迟不回应。
“赵大人,你这是在想什么呢?”柴措推了同僚一把。
工部尚书猛地醒转过来,口中称罪。
“爱卿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否有烦心事需要朕帮忙纾解?”郭珩端详着他的脸面。
“啊呀!”柴措忽地大惊小怪,“好像赵大人的公子也在国子监求学,难道……”
赵稻连声否认:“犬儿无大碍,当天傍晚突然抱恙,他母亲溺爱小儿,非逼着他在家中休息,故而免遭灾祸。”
“这病来得真及时!”柴措奉承,“祸兮,福之所伏。”
“却也不是头疼脑热,竟是被人打了一顿。”赵稻自己也觉得滑稽。
皇帝心生疑窦,问道:“他一个国子监的儒生,平白遭人殴打?”
尚书哪敢自曝家门丑事,说赵东篱不学无术,专门调戏良家妇女?没奈何,只能顺着皇帝的说法接话。“正是这么离奇!微臣思量,会否这些儒生们早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变着法子也要弄死他们呢?”
“殴打令公子的人,捉到了吗?”郭珩急切地问。
赵稻略显不安,到底还是坦诚相告:“微臣是今天早上才得知的真相,临上朝前确实让犬子领着家仆去指认肇事者,捉没捉到,就不清楚了。”
“好,如果对方当真心怀叵测,那么他极有可能是刺客组织的一员,届时,就由大理寺卿承揽审讯,定要叫他吐露干净。”皇帝下旨。
诸臣叩拜,口称“吾皇英明”。
却说还不知事态演进到何等地步的柳宫姝,从黑夜一路晃荡到天明,行至城门口时被告知,国子监出了命案,没有官府的文书,普通百姓不得离城。
小姝思忖须臾,深知硬拼也能突破守城护卫,但只怕遗留下线索,引发后患无穷。这样一来,她现下除了找铁苏子闲聊打发时辰,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可谁料当她来到铁匠铺前时,那儿密匝匝围了几层看客。
“叫你打我!”赵东篱手里可不是松软木棍,那真是沉甸甸实打实的铁棒子,就这么毫不手软地敲在铁匠的后背上。“你昨天污言秽语诋毁我,今天怎么就默不吭声装死人了?!”
铁苏子呕血,疼痛万分。“废什么话,只管打吧。”
赵东篱被他的倔强惹得气急败坏,招呼来为虎作伥的家仆,大叫大嚷:“这个刁民贱骨头嘴硬,你们给我狠狠地打,打死算我的!”
有了主子承诺,这些下人挥动钝器的动作没有丝毫滞留。
“我再问你一遍,认不认识那个小娘子?”赵东篱放肆叫嚣。
铁苏子口鼻流血不已,只是铿锵地摇头。
“哈,哈哈,你这个老东西能挨得住几棍子,充什么英雄好汉!”赵东篱恶向胆边生,一铁棍杵在中年人面门,硬生生打掉三颗连肉带血的牙。
“怎么样,还舒服吧?”赵东篱嘴脸扭曲,揪起铁苏子头发,“我下手不比你狠,便宜你啦!”
铁苏子头破血流,却还是一身正气地狂笑。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赵东篱满场子绕,“打,打死他!打得他肠穿肚烂!”
就在家仆举起狼牙棒致命一击的刹那,他自己的手掌被整个削落,掉下狼牙棒砸得脑袋开花。
赵东篱吓得动弹不得,傻愣愣看着家仆在地上翻来滚去,悲惨嚎叫。
“小姝……”铁苏子无声地喊一嗓子,又吐出一口血。
柳宫姝挡在铁匠面前,用食指抹掉剑上新染的污秽。“卑鄙无耻之徒!”
赵东篱扶着快要脱臼的下巴,颤栗地快要把自己颠碎了。“你、你会武功……”
“杀个贱畜生而已,用不着武功。”小姝仗剑,轻轻打了个旋子,围成一圈的五六家仆,人人歪倒在地,死伤不计。
“女侠饶命!”赵东篱膝盖跪地,举手过头,“我有眼无珠,轻薄了姑娘,您大人有大量,还放小生一条活路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寻衅滋事,这位大叔的医药费,全由我来支付,您看可好?”
“好。”小姝笑起来,从前有多明媚灿烂,现在就有多冰寒冷彻。尾音还没完全被空气吞掉,赵东篱已然殒命——长剑从印堂穴入,贯通头颅。
“哎呀娘呐,杀人啦杀人啦!”围观群众呼啦啦做鸟兽散,谁也不敢多看女魔头一眼。
铁苏子艰难地拽了拽小姝的裙沿。
“铁叔叔,你怎么样?”小姝扔了剑,扶起铁苏子半身,倚靠在自己怀里。
“孩子,你这是何苦……我被这厮打一顿就消了他气,你现在却把他杀了,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嘛……”
“难道我是那种睁眼看着坏蛋把叔叔打死而无动于衷的人吗?铁叔叔是为了替我出头,才会惹下这种纨绔子弟,我不能忘恩负义!”柳宫姝握着长辈血糊之手,哭道,“来,我带叔叔去看大夫!”
铁苏子喘气,道:“没关系,吃了几棍子,死不了……小姝,按理你早该离开了,怎么还会返回此地呢?早些时候有官兵沿街传话,说国子监死了许多儒生,为查此案,城门不可随意进出……是你做的吗?”
小姝无话。
“真是你啊……这孩子,怎么能,咳咳咳,这么厉害呢!我们小姝再也不怕别人欺负了……”
“八娘和铁叔叔,只要你们在,从来没人敢欺负我!现在,八娘已离我万水千山,只剩下铁叔叔,再不准走了!”小姝嚎啕。
铁苏子悲从心起,他过去所作所为,怎么对得住这孩子的信任?
“你快走吧,这里死了高官之子,很快就会有衙门的人前来勘察,”铁苏子呛了几口气,“万万不可叫他们发现你是大本营的人,快走!”
“发现了又怎样,谁挡道,我杀谁!”
“好孩子啊,你不能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如果世事都能靠武力解决,那我们的父辈、祖辈,早就灭绝干净了,哪里还会出现有血有肉的我们呢……”
“可是,”小姝哭得打起嗝来,“我不能丢下铁叔叔一个人啊。”
铁苏子叹气不止,看来不用那个办法,是不能让小姝死心的。
“你管我作甚?!”他吼道,“这辈子满手鲜血,现在想赎个罪都不成吗?!”
“赎什么罪?”小姝错愕。
铁苏子一把将她推开,咬牙撑住身子。“我!铁苏子!!是你柳宫姝的杀父仇人!!!”
“不可能……”小姝脚一软,跌坐在地。
“有什么不可能的?!十五年前一个月晦之夜,我亲手杀了你爹娘,说起来,当时差一点就要溺死你这个小婴儿。”
小姝胃肠翻腾,干呕了几下,满脸泪痕斑驳。
“为、为什么……”
“哼,我就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想杀就杀咯。”铁苏子并没有提及小姝生父柳穿鱼的背信弃义,“当时你娘跪下来苦苦哀求,我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一刀捅进她脖子里!至于你爹,哼,更是个囊种,就差蹲下来给我当凳子坐了,杀他真连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小姝抱住脑袋,指甲抠出缕缕血丝。“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你这傻瓜,把杀父仇人当作可依赖的对象,真是笑死人了!”铁苏子火上浇油。“不服气吗,不服气就杀了我呗。”
柳宫姝哭着握起她的剑,整个人摇摇欲坠。
“不过,杀我归杀我,你对八角枫不要有别的想法,”铁苏子揩去嘴角血沫,“是她坚持要留你一命,八角枫确确实实疼爱你。”
“骗子!”小姝凌空猛劈一剑,“你们都是骗子!!我恨死你们了!!!”
铁苏子慢慢闭上眼,道:“那就杀了我,自己逃命去吧。”
“不用你教!混蛋大骗子,我要亲手替爹爹娘亲报仇雪恨!”小姝嘶喊一声,悲愤地冲上前来。
是的,就对准我的心口,狠狠扎进去。铁苏子安然地想,周身轻松起来。
然而除了巨响震耳欲聋,他没有多添任何一处伤口——小姝劈断了铁匠铺的凉棚支架,砖瓦墙石瞬间倾覆,把这爿小店掩埋其下。
“你以为死在我的剑下就能解脱了吗?”小姝锥心泣血,“永远,永远,你永远不配得到原谅!”她收了剑,半眼也没看对方,径自昂首而去。
铁苏子胸口沸腾,咳嗽难当,稍止住血的伤口又迸溅开。“傻孩子……”
女孩儿走后不多时,廷尉府的士官们刀枪剑戟,武装着包围上来。
“啧啧啧,这是工部尚书赵稻的儿子吗?”士官甲用鞋尖挑过死尸的头。
士官乙则招呼人将铁苏子捆绑起来。
“是你杀的?”士官甲问。
铁苏子大笑一通,道:“在场还有别人?自然都是我做的。”
“带走,”士官乙用剑柄捅了他肚子,“去廷尉府,一边喝茶,一边谈。”
铁苏子没有反抗,他在琢磨另一件事。
既然小姝不愿意亲手终结他的性命,那么,铁苏子想,他只好自己动脑筋了。
“两位长官,你们要立大功了。”铁苏子坦然道。
士官甲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说:“就这?还大功?”
“嗯,想必各位都听闻了国子监惨案,”犯人笑得合不拢嘴,“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
士官乙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脑,斥责:“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呢,想出名想疯啦?”
“不信吗?”铁苏子皱一皱眉头,“那倒是,若我身后没有尹圃的刺客组织撑腰,断然不敢做这种事。”
士官甲惊得眼珠子暴突:“你说啥,尹圃?刺客组织?”他和士官乙面面相觑,带着一脸邀功领赏的急不可耐。
小姝,这是铁梳子苏苏能为你尽的最后一分力了,除掉谋害慈幼堂的尹圃一众,你会高兴吗?会……原谅我吗?
铁苏子仰面望天,晴空碧洗、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