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薄的雾气笼罩着长乐山庄，初上的灯火添一缕熏烟滋味的愁绪。
这是柳宫姝从京城回来后的第三天。
未归之前，她因着硬闯城门的举动，被官兵一路穷追至巢州，好歹在半道上遇到了本源入京的车驾，那师吾和鬼车担着护卫职责，以冲撞贵人为缘由、将追兵尽数剿灭。
当时听闻小姝所处窘境，鬼车气得跳脚。“合着我辛苦缝制的人皮面具，你一下都没用过啊？就这样抛头露面，恨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记住你的脸？”
柳宫姝情绪低落至极点，没有心思辩解，只是垂着头聆听训斥。
“尽管小丫头犯了疏忽大意之错，终究把指派下来的任务做得完满，”那师吾来打圆场，“当师父的真要苛责，我听了都会落泪。鬼车不要小姝的话，丫头跟着我混也不错。”
那边厢，本源从奢靡浮华的车乘内徐徐发声。“一切等我回到陇西再说，这段期间内，柳宫姝没有接到命令，绝不准踏出山庄一步，我会让光不蚀格外留心你的。好自为之吧！”
小姝迷迷蒙蒙地躬身行礼，目送拖曳得长而又长的人马队伍擦肩而过。
现在，她懒洋洋倚靠在水榭楼台的栏杆上，右手一只小酒壶，对月饮酌。
支着耳朵听，还察觉不到有人前来叨扰，但那舒人心脾的幽香，要想隐匿就很不易了。
秦遣风携来两只细脚酒盅。“一个人喝这玩意伤心，我陪你。”
“哦？”柳宫姝没有回过头看他，“你之前还拦着我，说什么小孩子不能喝酒，我并没有一夜增长七八岁，怎的现在就能喝了？看来，遣风哥哥也是会骗人的。”
“你现在喝的不是酒，是愤懑和哀愁。”
“我却不介意喝的是甚，如今大概连人血也咽得下去。”小姝一仰脖，猛灌下去一口，辣得穿肠。
秦遣风不由分说，上前夺她小酒壶，然而小姝醉步轻移，看似只转了个身，手上却空无一物，再细看，玉露琼浆已端正摆放于亭中石桌上。
“喝与不喝，只能由我自己心意，你管不着。”她与秦遣风之间，隔不过一拳之距，使劲踮了脚，也只能盯着对方棱角分明的下巴看。
秦遣风颔首，恰够吻到小姝额头的高度。
月色轻柔，撩拨水天，望曲江霭霭，梦灯影幢幢。
“咳，”秦遣风退后半步，使得两人间的空气不至太过逼仄，“你不再是五岁的傻孩子了，我确实不该插手你许多事。”他笑一笑，似能点化腐草为流萤。
小姝抽一记鼻子，忽地用力擒了彼之前襟，目光涣散却炯然。“不然，遣风哥哥娶了我吧，这样我就有理由听你的话了。”
秦遣风脸色瞬息即变，挣脱小姝的拉扯，正色道：“你喝醉了，无论说什么我只当玩笑话。”
“这不是好玩逗趣！”柳宫姝恼羞参半，“我喜欢遣风哥哥已有十年之久，别人都能瞧出不对劲的地方，偏你跟瞎了似的，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总不能看清事实。”
“小姝，你、你才几岁，我又是什么年纪？何必妄想不切实际之事。”秦遣风纠结难堪。
“我不介意啊……”小姝睫毛微颤，一串透澈的晶泪滑落。
秦遣风眉心紧锁，颇有些语无伦次，道：“然而在我心中，你永远都只是晚辈后生，这、这不是有违伦理纲常嘛。”
“如果，”小姝的眼泪落地有声，“你不喜欢我的话，直说就好了，别扯那些虚伪礼俗。”
“唉，我对你的情愫，无异于兄长疼爱幼妹，决计不会靠往男女之情啊！”
小姝的血性被莅临人世的广寒银光激励，她怒火中烧地解开腰封，柔荑玉手脱去外衣，凝脂香肩半露。
“你这是被魔障蒙蔽心智了？！快住手！”秦遣风锁她腕子。
小姝反拿捏住他的手臂，顺势狠狠别过来，正把对手逼在栏杆上，压了上半身。“你打得过我吗？”她觉得自己可以吃人了。
“小姝！”秦遣风不得不揽她纤腰，借力扶正身位，严词斥责，“你看看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
“我从一个该死的儒生那儿学到一个俗语，‘霸王硬上弓’……”小姝醉眼看人，愈发朦胧。
“醒醒吧！”
“我就是喜欢你，醒不了，也不想醒……”小姝哆嗦着拆解衣带，婀娜身姿宛若被云气半遮半掩的碧山。
啪——
秦遣风抬手一巴掌，将女孩彻底打懵了，少不了脚下错乱，失重心而跌倒在地，额撞石桌锐角，血涌如注。
“啊呀，小姝没事吧……”他着慌，后悔下手过重，心如刀绞、忙不迭来探看伤势。
柳宫姝蓦地爬起身，连连倒退。“你别过来！”
她嘴角渗入腥气浓稠的“解酒药”，一生再没有比眼下更清醒的时刻了。
秦遣风懊恼非常，他几乎要崩溃了。“小姝，我……对不起……”
柳宫姝直勾勾地望着那个曾解救她于邪魔威迫下的侠客义士，莫名觉得他现在和俞成谶一样令人惊恐。
“骗我的，你们都是骗我的！”小姝兀地高喊，撕心裂肺、痛入骨髓，“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从小就缺根筋，辨不出世道险恶，差点命丧坏人之手；又蠢得无可救药，把杀害亲生父母的恶棍视为诚心爱护我的叔叔；最不该上的当，就是误会了你对我也有除兄长姐妹之外的感情……怪我吗？我有什么错？！是你们假扮作阅尽繁华的经验人、舍身为我的忠义客、星海垂暮的一世相逢！是你们骗术高明！我、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缺心眼，难道天生就傻的人，活该这么被骗吗？呜呜呜……”
“小姝，你听我说，”秦遣风岂有不难过的道理，“咱们先去止血治伤。”
“算了吧！少用轻描淡写的关怀来换我情深意重的痴迷！”柳宫姝哭得凄凉，“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我就是即刻血流成干、死在你面前，又有什么关系？这种不可理喻的关心，我不稀罕！”
秦遣风眼泛泪光，道：“你冷静一点，我其实……”
“你其实很后悔当初救下仓库里那个孩子。假使你能预见今天的荒唐纠缠，是不是，”小姝泣不成声，“也希望我早点死了的好？”
“难道我在你眼中就是如此残忍自私之人？”秦遣风力拍石桌。
小姝疯魔地大笑起来，招摇地如同在狂风中翩然起舞之台城烟柳——无情且绚丽。
“谁在乎你是什么样的人呢？”她说，扶着大小石头，于黑夜里摸索着离开，“被你们这些可怕的骗子愚弄怕了，我从今再不敢相信任何人了，更不会喜欢谁……就这样吧，既是陌路行人，又说什么柳叶随风的情意？太无聊了。”
秦遣风紧紧捂着心口——他以为可以用毕生守护的纯真，竟然在默默间被岁月击碎。
对，我还是不能冲破自己的思想桎梏去爱你，但我珍视你胜过世间万物；难道仅仅因为“珍视”听起来不如“喜欢”那样令人躁动，你就要彻底否定我吗？小姝，你才是那个残忍又自私的人。秦遣风这么想着，抱起了酒壶，从头淋湿自己。
在同一轮看遍炎凉百态的月亮下，北上达京城，宫中灵毓殿正大摆宴席。
“阿瑀，朕敬你一杯，谢你为国效力！肱股之臣，非你莫属。”皇帝高兴，没理由也要找理由多沾些酒水。
吴王心不在焉，还是被护军将军冯洗砚捶了一拳才回神应和。“今天是皇兄生辰，正该普天同庆，说臣弟的事可不扫了兴？”
“哈哈哈，你还是那么低调。”郭珩旋即转向太傅一家，单挑驸马说话，“允轲啊，皇长姐与你鹣鲽情深，婚姻十载，怎么还不见小小允轲的动静？”
武威长公主郭惗冷笑一声，道：“他自己还没长大，给人家当爹，够格吗？”
闾丘允轲面色惨白，以喝酒掩饰尴尬。
闾丘陟闻言，使劲掐着大腿，在家里受儿媳妇呛声不是罕事，但在众人面前跌面子，真是有气也不敢撒。
“二皇姐呢，也别整日逛异苑，应当留意如意郎君之事了。但凡有看中的，朕即刻赐婚。”
安定公主郭悕羞赧一笑，道：“不着急，我现在过得很舒心，还不想掺合进别人家事。”
“本公主劝你嫁人时睁大了眼睛，省得不明不白受委屈。”郭惗用筷子捣着盘中佳肴，长叹一声，“还是宫里吃的合我口味啊。”
皇帝瞥见太傅铁青冷脸，亦觉武威说话放肆，只得不甚流畅地改换话题。“母后还有皇祖母怎么还不入席？七皇叔公呢，好像也没看见他。”
“回禀陛下，”尚宫崔明止答话，“太后与陇西王在偏殿絮家常，太皇太后腿脚不利，晚些时候到。”
“母后和七皇叔公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朕的面说？”郭珩似有不悦。
“都是前人旧事，不合今日大喜气氛，”崔尚宫解释，“太后说，你们年轻人可自行找乐子，省得一会儿长辈落座，你们都不敢放开了玩耍。”
“好吧，谢母后体谅。”郭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传储嫔、沈司言上殿，前舞后琴，献丑开场吧。”
吴王心内一荡，看向出场之地，大眼如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