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摊的老婆婆后来并没有如何为难柳宫姝,只不过让她刷了整整三个时辰的碗而已,中间还有说废话唠闲嗑的时候,简直再没有比这更轻松的活了?
“阿婆,我的腰好像直不起来了……”小姝用胳膊肘撑着桌沿,恨不能当即躺倒在地。
“年轻人,”阿婆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面摊,今日能提早回家,老实说,得益于仙女儿在这儿刷碗,引得人人都愿意点一份汤面,存着不知什么心思,欣赏洗碗小工的日常,“就应该强身健体,你啊,要是天天来阿婆这里干活,十天半个月后保管你身轻如燕、力大无穷!”
小姝打一个激灵,她想起鬼车师父罚她站桩的日子,思怀感油然而生。“多谢阿婆为我着想,”她弯腰告辞,拄着剑,蹒跚而去,“我失手打烂你九个碗,没脸再来了……阿婆保重。”
大约老婆婆也晓得剥削人总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事,便咧开仅剩五六颗牙齿的笑口,冲小姑娘挥手道别。
柳宫姝打心眼儿里不曾怪罪面摊主人的小私欲,她甚至十分感恩这段安宁的刷碗时光,至少,她和油污打交道时,全然忘记了大杀儒生的任务。现下,斜阳西颓、光华辉辉,她的影子被禁锢在地,拖得那么长,长到几乎要撕裂开来。
正当柳宫姝逡巡不前时,前方有人踏着潇洒步调,颇有几分桀骜地向她靠近。“姑娘,你在面摊辛勤刷碗,不知我已观察你好久了。”
小姝吞咽下唾沫,右手警惕地按在剑柄之上。
“小生从来没见过您这样的女孩,请容许我引用李诗仙之词咏你——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柳宫姝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对一个傻子动粗了。
待见这位姑娘连正眼都没瞧他就要离开,来人着急,慌忙自报家门:“佳人请留步!小生姓赵名东篱,是国子监的儒生;家父赵稻,乃工部尚书是也。”
“哦,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小姝粗略打量了他几眼。
赵东篱掸了掸学堂统一着装的制服,笑道:“像我此等身份尊贵的人,姑娘不想给几分薄面,去喝几杯吗?”
“难道国子监里个个都像你这样?”
赵东篱不知她的问话出自何种缘由,轻佻地回答称:“怎可能都一样呢?我家门煊赫,但同窗之中很多人是穷苦出身,根本没钱请姑娘喝酒吃茶。”
“我不是问别人身世背景。”小姝不耐烦地白了赵东篱一眼,“莫非国子监的儒生都用不着读书求学,只吃喝玩乐就成?像你这样,在大街上闲逛的,总不会是大多数者吧。”
赵东篱隐约察觉到柳宫姝对他的鄙视,自尊心作怪,梗着脖子道:“有能力的人根本用不着读那些老生常谈的破书!有我父亲在,小生前程似锦,当然应该做些对得起良辰美景的事咯。”
小姝冷笑两声,认准了他的面孔——看来,今晚第一剑就得由你献祭了。
赵东篱此人,轻浮自满,披着儒生外皮,尽干些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在各处烟花柳巷都能常常见到他的身影
“你笑什么?”他一把掮住小姝的前臂,只这一握,鄙陋之心荡漾,“小生只当你答应了,这就随我走吧。”
柳宫姝毫不迟疑地打掉他的手,半截宝剑出鞘。
“敢拒绝我,你这丫头倒是第一个!看来好言好语地和你说话不顶用,那就怪不得我霸王硬上弓了!”赵东篱看着自己被拍红的“猪蹄手”,勃然大怒。
希望国子监的儒生都如你这样人头猪脑,这样我杀起来才痛快。小姝退后两步,拉开架势,只要对方敢动一动,她的剑即能割喉饮血。
赵东篱蓄了周身力气,嗷嗷大叫着要冲撞过来。
可就在太阳彻底陨落九天的一瞬,小姝眼前这个不自量力的儒生抱着头跪倒在地,鬼哭狼嚎地叫唤着“痛死了!”。
赵东篱身后是铁苏子举着木棍,只听他气贯长虹一声怒吼:“你这个小杂碎,居然敢当街调戏姑娘,看我不打死你个畜生!”
“你敢!我爹是朝廷大官,你有胆子动工部尚书的儿子吗?小心人头落地!”赵东篱捂着头上鼓起的大包,尖声惊叫。
“呵呵,工部尚书有什么了不起,生出你这等败家孽子,我这就替他好好管教你!”铁苏子狠狠地敲了他十余下。
赵东篱顾不得颜面,又跳又叫地抱头鼠窜,哭喊着:“你给我等着,惹下赵家人,叫你肠子也悔青!”
铁苏子还要追打,被柳宫姝拼命扯住。“穷寇莫迫!铁叔叔别理他,这种人自会有天谴报应!”
闻声,铁苏子扔了木棍,急急端详起姑娘。“小姝,那龟儿子没欺负你吧?你若是受气,说一声,我豁出这条命也要打扁他个死人头!”
小姝无可奈何地笑了,道:“没事,铁叔叔,你晓得我现在是何等身手,这种货色还不是眨个眼就叫他灰飞烟灭?倒是您,腿脚不便,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呢?”
铁苏子挠了头,突然羞涩起来。“市集上大伙儿传说有个仙女儿在面摊刷碗,我也好奇凑个热闹,只是行路太磨蹭,等走到这里,面摊早撤离了。”
“铁叔叔真是的,”小姝扶着他沿路边慢行,“这把岁数了还不老实,看哪门子仙女啊!”
“其实,”铁苏子怪不好意思地说,“我一早猜到他们说的是你,想着上次小姝不告而别,这回不论真假,必得看一眼才能心安。”
小姝感怀,听着风中雀鸟还巢的扑棱翅声,道:“铁叔叔,你和八娘,真是世间最疼我的两人了……”
铁苏子没有接话,他受之有愧。
“对了孩子,你在此地现身,是不是又要做任务?”铁苏子压低了嗓子问,替她前后张望。
小姝点头,慢声慢气地说:“就在今晚。”
“要不要叔叔帮忙?我虽然没有以前中用了,倒也非全然没能耐。”
“就不劳烦铁叔叔,这回不只是我一人行动,有人协作,想来是个轻而易举的事。”小姝叹着气拒绝。
铁苏子摇头道:“可我看小姝的神色,慌里慌张,不很镇定。”
“没关系,见识过这个赵东篱后,我已然镇定很多。”
“真的用不着叔叔吗?”铁苏子不甚放心。
“嗯。”小姝垂着头,看地上渐渐淡去的影子,一如她渐渐不那么温热的心。
戌时,万家灯火初上,春水在河塘中渺然涌流而过,呢喃着最细微的感情。
国子监危楼高塔,屏息听,声声句句传诵的都是经纬天下的旷世之策。
柳宫姝坐在其门前遮天老树的枝干上,旁边蹲着一只看新鲜的鸮鸟,和姑娘保持着和平的距离。
“喂,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小姝撩拨它,“预备去通报儒生,我要大开杀戒了?”
鸮鸟如果能说话,它大概会嘲笑:“你们人的事,滑稽地很,我只知道吃饱喝足就行了,懒得管闲事。”
“乖小鸟,要是你跟着我,我可以逮老鼠给你吃。”小姝自说自话,她冲着天上弦月嘀咕,很明显是在敷衍鸟朋友。
鸮鸟冷漠地拍打羽翼,它也看出了人类虚妄的承诺,于是往更高的枝节上飞去。
树下鬼鬼祟祟飘来三个黑影。
“她人呢?不会还要我们等吧。”说话的是翡若。
接话的缪缪没有好脾气:“既然她厉害地可以上天入地,怎么不让她一个人做任务呢,哼!”
杜能嬉皮笑脸地安慰:“两位师妹别发牢骚了,呆会打起来,我们装装样子就成,反正功劳归她,咱们也犯不着浪费体力。”
老树抖动了一下,震落几片宽叶在三人肩头,他们不约而同地往上瞧,小姝正不苟言笑地晃荡着腿,不回避任何人的眼光。
杜能之流情知说的话都让当事人听去了,又臊又怕,默不吱声。
柳宫姝跟落叶一同降临至地面,定定地端详着那三人,道:“师哥师姐护送小情入京,在此待命良久,不能回长乐山庄,怪无聊的吧?”
“柳师妹真懂得关心人,”翡若老大不情愿地挤出一个笑脸,“我们思念你的不得了。”
“就是啊,在偌大的京城里人生地不熟,虽是背着剑,心里终究不踏实。”缪缪补充。
杜能更是胡言:“小姝又比在山庄里时美了一圈。”
“一会进去,”柳宫姝没有领哪怕一分情,只是心平气和地说叨任务,“师哥师姐就好好亮身手吧,毕竟,以后没机会了。”
杜能三人面面相觑,没明白她话里玄机。
夜课开始的钟声敲响,庄重肃穆。
老树还没来得及握紧树叶,四名刺客已潜入国子监,吓得它又脱去一层枯绿头发。
夜之安详,正合适豆大烛光下爬着涓埃之微的小黑虫:它在“广袤无垠”的木头桌子上思考虫生,眼睛望出去,只要有路、就是坦途,按理说不该犹豫的,可是小黑虫不自信能够拥有太平的虫生,它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不是被大风刮碎了心肝脾肺,就是流连烛火烫成了焦屑,再或者被庞然的人类碾得塌鼻子、爆脑浆,总之就是不得好死;小黑虫每每想到这里,腿抖得根本走不动,所以,虽然处处是路,却处处不通。
国子监里也是这么个情形。
“你们……究竟是何人……”一个儒生拽住横穿肚子的剑,口吐鲜血,没来得及等到答案,已咽了气。
这个人一死,国子监中最后一个活人也荡然无存。
小姝掰开他的手,轻轻抽出长剑;她借着不知打哪儿蹿溜出的反光,从清寒的剑壁上看到一个狰狞的自己。
杜能坐在地上大喘粗气:“这么多人,都咽气了,累死我了。”他说完,瞪着惊恐万分的眼珠子,什么反应也没来得及做,霎时咽气。
小姝漠视他新被割断的喉咙,来到缪缪和翡若身后,无声无息。
“师哥,你刚才说什么?”翡若问,一扭头,是柳宫姝空洞的眼睛。
缪缪仍不知情,嘲讽道:“他才杀了多少人就喊累,我啊,手腕子都要……”
鸦默雀静,万籁悉寂。
一堆横七竖八的乱尸中,柳宫姝茕茕独立。
“居然没有找到赵东篱。”她现在满眼猩红,头脑发昏。
鸮鸟躲在房顶上,一如它十多年前在江畔竹屋前的祖辈,贪婪地瞧着遍地食物。
小姝浑浑噩噩地从怀里掏出三枚铁印——小木通交给她的,用以栽赃尹圃野帮的证据——寒鸦、游隼、尖尾雨燕的标记。她取下灯笼里流着泪花的蜡烛,细致地烘烤着小印,等到足够烫出痕迹时,她在杜能、缪缪、翡若尸体的手背上各烙了一下。
夜还是不够深,藏不住一个负罪的游魂。
柳宫姝离开国子监,一路找寻遗失在身后的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