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考试放榜。
沈尽情没有去轧闹忙,她在屋里抄写《心经》,极力让自己心静,只是收效甚微。当团萃欣喜若狂地闯进她的斗室,沈尽情又笔误了一个字。
“姑娘,成了!”团萃已列入宫女编制,专职侍奉沈尽情。
“怎么就成了?”
团萃祝贺:“您现在是尚宫局正六品的官员,领司言一职,掌传宣圣旨、启奏诸事,又摄外命妇朝贺中宫之仪。”
“都不是什么好差事。”沈尽情扔了毛笔,困顿地伸了一个懒腰,“你适才看榜时可留心过我那些同僚?”
“回大人的话,奴婢只专注您的事务,没能好好分辨其余女官。”团萃稍显窘迫。
沈尽情搬开座椅,端正起身,道:“无妨,现在去认识也不迟。”她迈开第一步,带着轻微的眩晕和紧张。
放榜之地万籁齐发,好比将百只麻雀塞进一个鸟笼,妄想听清每个人说的话比攀天摘星还困难十倍。
“恭喜魏鹤姐姐官领司记,以后奴婢们还得仰仗您和储嫔关照。”宫女甲说。
“魏司记才德兼具,理当位列榜首,不知打哪儿来了个沈司言,愣是压在您的头上!”宫女乙忿忿。
宫女丙大惊小怪道:“你可不能这么由着性子浑说,沈司言也是贵族出身,好像颇得太后眼缘。”
“咱们魏司记难道不是名门之女吗?”宫女乙扬扬得意,仿佛这一刻她才是魏鹤,“储嫔娘娘的表姐、国丈大人的外甥女,瞎子也能看出她前途无量哪!”
话题的中心,真正的魏鹤,此刻远离了是非漩涡,正兀自摆弄一株木兰花。
“紫房日照胭脂拆,素艳风吹腻粉开。”沈尽情从旁观察,和缓地脱口两句诗。
魏鹤闻声抬头,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道:“你竟晓得白乐天这首诗作?学识匪浅,我见过的宫人里还没有这样一号角色。你就是崔尚宫秘密调教的那个人吧,沈司言?”
“斗胆卖弄,魏司记见笑了。”沈尽情看她面相,像是个好相处的人。“那边在议论司记大人,十分热烈。”沈尽情开始试探此人。
魏鹤不屑地昂起下巴,去观赏更高枝的木兰。“她们说她们的,与我有何干系?再者,闲人话里头还牵扯到司言大人,正是你发威立望的好时机。”
你是心思明白的人,日后相处还请不要为难我。沈尽情暗想,客气地笑了笑,转身往别处去了。
而她这一遛达,撞上了四处寻她的崔尚宫。
“看榜了吗?”崔明止问,语气异常冷淡。
团萃抢着回答:“沈司言名列第一!”
“你很得意?”尚宫大人轻蔑反问,有点指桑骂槐的意味。
沈尽情拍了拍团萃惊慌出汗的手,道:“不敢,只觉得以后会活得很累。”
“既知道艰辛,那你还给我到处闯祸?!”崔明止猛地拽过徒弟胳膊,怒气陡增,凶巴巴拖着就走。
沈尽情不反抗,反而有点庆幸责难来得及时,也免去她长久惴惴不安的忧虑。
“跪下!”崔明止拉她到松软的草坡上,而非硌人的石子路边。“我上午才去耕熹殿禀报考试结果、请陛下裁夺你们的官职,转头就看见储嫔跑来御前告状,说你以下犯上、目无宫规!我这身老骨头差点松了架子,当下赔着老脸向娘娘请罪、求皇上宽宥。”
“是我错了,愿领惩罚,只请尚宫消气,不要为了我这种冲动的蠢货劳心费神。”沈尽情并没说客套话,她事后反思,整个状况确实属于自找麻烦。
“说来也是让人看不透。”崔明止难得叹气,“皇上听了储嫔陈述,并未当场褫夺你的官职。”
沈尽情不自知地“哼”了一声,不想承他隆恩宽恕。
“更未曾苛责我,”尚宫的眉头深深拧成一堆,“这样反倒愈见糟糕——储嫔生了好大的气,连皇上都哄不住。”
“她的意思,是想杀我吗?”
“没到那个地步,可储嫔性格要强,她轻易不会放过你。”崔明止面有烦躁,宫中杂事已让她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心力交瘁,本以为栽培出徒弟能分忧解难,偏偏是自己人先捅了篓子。
沈尽情略踌躇,尔后建议:“不然让我负荆请罪,主动向娘娘服软?”
崔明止冷笑数声,不留颜面地驳斥:“这会子怎么就懂事了呢?你在异苑扯着嗓子和她叫板时,就没想到麻烦事剪不断理还乱吗?我看你一副机灵样,其实项子上安得是冬瓜头!要不是皇上没追究,我一定自请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贬到掖庭宫受责罚!”
沈尽情见左右都是讨骂,乖乖闭上嘴,只等崔尚宫给她指条“明路”。
果然沈司言拿捏尚宫脾性甚准,不和她老人家犟嘴后,崔明止镇定下来,慢慢有了主意:“我苦心教你忍耐、不许惹是生非,但真出了岔子,也不用怕得连走道都伸不直腿。储嫔要报复,你越躲避、退缩,她越来劲,这样一来,你索性‘以毒攻毒’,杠上去,要么玉石俱焚、要么让她从此忌惮你。”
沈尽情眼前一亮——原来真的不用一味忍气吞声!
“请尚宫指点‘以毒攻毒’。”
崔明止压低了嗓子,道:“我方才听闻储嫔着人打死了梅花鹿幼崽,你也有样学样,将烈烈杀了吧。”
“什么?!”沈尽情惊异到几乎窒息,“您不是在寻我开心吧?烈烈与这件事毫无关系,我为什么要杀死它?储嫔意气用事、任性妄为,您却叫我学她发疯,我实在不能苟同!尚宫要是觉得夹在中间为难,我立刻去求皇上降旨,该怎么责罚就怎么责罚!”
崔明止不以为是地摇着头说:“储嫔的计策你看不出来吗?”
“她在用计?恕我笨拙,当真看不出一点儿端倪。”沈尽情赌气道。
“冷静些吧,”崔尚宫说,“她还没出手,你怎么自乱阵脚了?我这一招已教给了你,用不用你看着办吧。储嫔很快就会向你施压,不信吗?要不要和老太婆我打个赌?”
沈尽情按了按头上一处酸胀穴位,思考的速度大幅下降。“她为什么要杀梅花鹿?这真是对付我的怪招吗?”
崔明止见徒儿糊涂,有心点破,可又很想探探她在重压之下有多少应激本事,所以直到太监找上沈尽情、请她往异苑去一趟的时候,尚宫依然无话说,把个团萃急得上窜下跳。
沈尽情恍恍惚惚地跟在太监身后,颇有些送死的错觉。
异苑之内,还是上午和储嫔纠纷所在。
储向歌看对方打蔫儿,奚落道:“听说你在尚宫局谋了司言一职,怪不得早些时候要和本宫抬杠,是不是准备打压下我,方便在宫里扬名立万哪?”
“娘娘觉得我一个小小的女官,该和您斗吗?”沈尽情漠然。
“不是已经开始了吗?”储向歌的嘴角隐约泛出笑意,与春日艳阳交相辉映,“有人告诉我,那条獒犬是你带进宫的。”
沈尽情蹙眉:“娘娘想对烈烈做什么?”
“真会强词夺理,我倒想问问,你预备对我做什么!”储嫔拍拍手,下人将梅花鹿幼崽的尸体丢进了烈烈的笼子里。
沈尽情恍然大悟。
“我午膳时请皇上下午得空来异苑一趟,差不多是时辰了。”储嫔扶了扶金步摇,“来人呐,把这头畜生的笼子打开。”
“不可!”沈尽情愤怒,栽赃陷害这种事用在人身上可以,用在动物身上竟也行得通。“它体形庞大,不关起来恐伤人命!娘娘怪我以下犯上、不懂规矩,开金口直接拉我去捱棍子就行,何必非要闹出大事来!”
储向歌无动于衷,道:“你当时说,不管梅花鹿是被勒死、玩死还是病死,都是本宫任性所致,怨不得别人,那么请问,它现在被你的狗咬死,我可以怨你吗?一报还一报,是不是也该杀了这条狗才算公道?”
沈尽情握紧了拳头,真想把储嫔打倒在地。
“哼,你错了心,早不来惹本宫,或许还能太平终老在宫里头。”向歌踮起脚,向几个弯折之外的小径看去,皇帝的轮廓影影绰绰。
沈尽情的眼圈泛红,崔明止的话萦绕耳畔。
“开笼子。”储嫔兴奋地下令,自己又凑上前几步。
沈尽情没有阻拦,她傀儡似的从发髻上拔出一支打磨地形如簪子的飞刀,那是的鸦留给她的杀害其生身父母的凶器。
烈烈看不懂人心,它毫不怀疑地拱开去除了铁锁的笼门,欢快跑向主人,一个劲地磨蹭示好。
沈静芹抱着烈烈,眼泪“簌簌”而下。“我做了蠢事,害了你……”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烈烈的脑袋,随即将尖锐的刀子插进它的脖子,带着沸腾的愧悔,猛拉开七寸长的血口子。
储向歌瞠目结舌。
烈烈的血溅开来,储嫔的衣裙不能幸免。
“你、你居然下得了手……”她发抖,从没见过这等粗劣的女子。
沈尽情抱着烈烈不再挣扎的尸体,真想以头抢地而死。“好狗狗,最后帮我一次吧。”她斜眼看向储嫔。
“别过来!”储向歌连连后退。
沈尽情步步紧逼。
“皇上救我!”储嫔冲着健步而来的天子高声求助。
“娘娘——”沈尽情怔怔地看着她,猛地跪下了。
郭珩恰合时辰地来到爱妃身后。
“娘娘,您为什么要杀烈烈?!从始至终,都是我得罪了您啊,要杀要剐为什么不冲着我来呢?!烈烈那么无辜,它唯一的错误就是跟了我这个主人!若早知娘娘心性敏感,误解了我上午的言词,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替娘娘集思广益啊!烈烈是陇西王赠予我的,它就这么死了,我该如何自处呢?!呜呜呜……”沈尽情歇斯底里、号啕大哭。
储向歌被她惊天动地的悲戚震慑了,结结巴巴地说:“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自己杀的它,凭什么反咬我一口?这里人人都是见证,还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他们是娘娘的人,我情知辩不过,”沈尽情每一颗眼泪都是发自真心的痛苦,“娘娘连皇上赐的梅花鹿都能打死,杀我的烈烈易如反掌!”
郭珩犹疑地看着储向歌。
“臣妾父亲从小教授仁义之道,臣妾怎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储嫔着急地说,“这个女人好奸诈狠毒,她就是在冤枉臣妾啊!”
“那么请问娘娘,”沈尽情咬着嘴唇,面色惨白,“若不是您下令打开铁笼,谁敢放它出来?若没有筹谋算计,您放它出来又是为了何种目的呢?”
储向歌目瞪口呆,自己着了自己的道。
郭珩冷峻地问道:“谁来说说,铁笼之门是何人开的?”
太监宫女们迫于皇帝威严,只能出卖储嫔:“确实是娘娘的意思。”
储向歌心说完了。
脚下是沈尽情伏地大恸,哭得石头人都会心软。
“你先不要难过了,”郭珩蹲身搀扶,“沈司言,朕会秉公处理此事。”
储嫔惊诧于天子的举措,越是情急越会出错,竟昏头昏脑推开半起身的沈尽情。“皇上乃九五至尊不能碰粗使奴才……”
“向歌!”郭珩低吼,“你今天太不懂事了。”
那边厢沈尽情憔悴昏聩,晕厥倒地。
郭珩见势,连忙搂她入怀,抱起就走,不多看旁人一眼。
储向歌已愕然到连生气都给忘了。
“好一个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沈司言!”娘娘一甩长袖,怒火中天,“传召魏鹤到仪华殿商量要事,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