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后向泰兰殿兴师问罪已过去三日。太后老人家不喜与外界有甚牵连,唯独允了宜妃和宁王每日来请安;可宜妃心里仍是惴惴,她本意是为攀着太后这棵大树,却也不愿失了皇帝的信任。还好,许是念在皇儿的份上,皇帝并不太计较宜妃对蕙妃的小伎俩,反倒比以前更殷勤些,甚至特准了宜妃携两位公主出宫一日。九岁的武威长公主郭惗和八岁的安定公主郭悕平生第一次能出了这皇城宫苑,乐得折腾了一宿。
皇帝亲自送她们出宫门。
与欢欣雀跃的女儿们相比,宜妃脸上挂着满满忧思。
皇帝看出她的不安,劝慰道:“珩儿在蕙妃处,有朕看着,不会有事。”
宜妃被点中了心思,所幸坦诚相告:“蕙妹妹自己还有刚满周岁的吴王要照顾,怎么好再叫她分心给珩儿。皇上为何不同意臣妾把宁王托给太后呢?”
“母后年纪大,身体也不好,有孩子在跟前,难免要受惊扰。况且,恒祥殿长久不通人气、不见阳光,阴鸷气重;珩儿本就体弱,朕怕会有什么冲撞。”
宜妃惊呼:“那臣妾以后还是不要常常带珩儿去太后宫中了!”
皇帝笑了笑,道:“时候不早了,且出宫吧。”
一妃二公主及乌压压的宫人们行了别礼,驱动马车,向皇城最繁华的地方去了。
武威长公主好动,她在装饰精美的马车里上下蹦跳,震下许多小配件,零星的珠环掉在地上,有老百姓捡着了,喜笑颜开,又呼朋引伴,尾随车后。
安定公主没有姐姐外向,她不声不响地坐在宫女怀里吃糕点,偶然撩开锦帘,正与一个小流浪汉四目相撞,她想了想,把糕饼扔出窗外。看到不知从哪里涌出来一群蓬头垢面的小孩争抢地上的食物,安定公主吓得捂住眼睛。
“悕儿,你看见什么了这么慌张?”宜妃刚制止大女儿的没规没矩,转头发现二女儿的奇怪举动。
宫女小苞代答:“二公主心善,施舍了个糕饼给小要饭的,结果来了一群,冲打着争抢,把二公主吓坏了。”
长公主立刻生气了:“把他们通通打死!打死!”
宜妃喝止:“不许胡闹!你贵为当朝公主,对臣民竟无半分关切爱怜?张口就要判人生死!霸蛮如斯,被你父皇知道了,必要严惩重罚!”
长公主撅着嘴不说话了。
宜妃转而和蔼劝善:“惗儿同悕儿都听好了——为国之君者,天授皇权,尚施仁政;你们是天家女子,言行举止均为皇族典范,决不可因不自律而污蚀你们父皇的英明啊。悕儿虽温怯,内心却十足善良,可嘉;惗儿是姐姐,有气概是好的,但必得控制有度,不能衍生出暴躁戾气来。都明理了吗?”
两位公主唯诺着答应了,各自的心思却又不尽相同。
武威出生在封地,皇帝那会儿还是鲁王,不太拘繁文缛节,对唯一的女儿疼爱备至,从未强调公主礼仪。故郭惗骨子里不羁,也毫不惧怕父皇,听宜妃唠叨也只当耳旁风。
安定出生在皇宫,正是皇帝初登位之际,诸事繁杂,王公贵族莫不得一一安抚,连带皇帝本人也谨慎小心,其余宫眷更是提着脑袋度日。故郭悕生来温润,不好争强斗狠。
皇宫里的贵妇启程早,现下日头还不晒,他们已到了目的地。
又不等母亲指令,长公主激动得一跃而下,落地时错了脚,直摔在泥沙地上,吃了痛。
恭迎的人群里即刻奔出来一个女人,把口出怨言的郭惗扶起,连连称罪。
宜妃皱着眉,原本是要训斥的,看到女儿这样,也不忍再说重话。
“你就是慈幼堂的堂主吧?”她问那个安抚长公主的女人。
“回禀宜妃娘娘,正是民妇苹婆。”
宜妃客气地走上前,拉过她的手,道:“慈幼堂现在是官家的了,运作可还顺利?”
苹婆赔笑:“一切顺利。现在慈幼堂共收养了四十五个孩子,他们在这里吃穿不愁,又能受教育,全仰仗皇上圣恩浩荡,娘娘宅心仁厚。”
“很好。本宫今日来视察,若还缺什么,一应给你们添补。”宜妃指了指两位小公主,“武威和安定也来学善,先让她们去和慈幼堂的孩子们玩玩吧。”
苹婆应了,牵着两个女孩儿的手,把她们送到了孤儿们的休息室。
“小木通,你来陪伴二位公主。”苹婆当着宜妃的面,慈祥地唤着,又向贵妇道:“娘娘,民妇带您往那边参观起。”
成年人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休息室,只剩一堆半大不小的孩子和几个摇篮里的婴儿,面面相觑。
“谁是小木桶?”武威清了清嗓子,向呆头呆脑的孩子们问。
劈开傻愣愣的众人,走出来个男孩,他瘸着腿,行动迟缓。
“我叫小木通,不是小木桶。”他憨憨地说。
“行了,小牧童是吧?本公主知道。你这个跛子,准备怎么伺候我们?”武威装腔作势道。
安定瞥见男孩黯然的脸色,插嘴道:“皇姐,他叫小、木、通,你老说错。还有能不能别叫他跛子。”
武威未尝想过这个不爱吭气的妹子会替外人来指责她,顿时不乐意了:“郭悕,你居然敢这么和本长公主说话?我就喜欢叫错名字,小木头、烂木头、臭木头、跛子跛子跛子!”
男孩开腔:“随你高兴吧。你们要吃什么吗?”
安定微微一笑,道:“谢谢,吃了一路的点心,还不饿。”
武威却钻进了牛角尖,偏要揭了别人伤疤:“喂,你腿怎么回事?生下来就这样?还是……摔断的?”
小木通脸红着,支吾了半天,嗫嚅道:“做错事,受师父,嗯,堂主责罚。”
“你是说那个叫苹果的女人把你的腿打成这样的?”武威吃惊,“你做错什么事了她下这么大狠手?我父皇都从来没这样惩罚别人。”
安定听不下去了:“皇姐,你能不能别总打听这些事?很伤人。”
“就你最善良?本公主是问明了原因,好给小木通出气呀!”武威叉腰,大眼圆睁,“那个堂主眼珠子歪歪的,看着就不像好人,她会打自己的徒弟,还不会打别的小孩儿吗?”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皇姐,你莫偏激。”安定拽了拽她袖子。
小木通附和着点头,道:“长公主你不用同情我,是我自己不对……师父只是对我严格而已,她并没有打过其他人。”
武威翻了好几个白眼,嘴上骂:“懦弱的东西。”她踱步在休息室转了好几圈,对每个人挑鼻子挑眼,不屑一顾。
来到婴儿篮前,武威先前嫌弃的嘴脸忽地舒缓下来,她由衷地感叹一句:“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宝宝了,其他的都丑得像猴子。”
安定闻言上前一观——一个女婴正在酣眠。
小木通若有所思道:“这个小妹妹是三天前的夜里送来的,我还记得是两位大姐姐,她们很舍不得这个妹妹,临走时和管事的姨姨嬷嬷们说了好多话,都哭了呢。”
“差一点就比本公主还好看了——她叫什么名字?”武威难得对同类有点兴趣。
“还没有,嬷嬷们说要等有名望的教书先生来取个好名字。”
武威联想到宫里那个教她读书认字的古板老头,不耐烦道:“教书的有什么了不起,料他们也想不出好名字!本公主来。长得这么标致,就叫……姝?宫姝?”
“什么意思啊?”小木通不解。
武威得意地笑了:“宫者,喻意皇家赐的姓名;姝者,丽人也。”
小木通不置可否,只说:“还是要等先生来定夺的。”
武威发了脾气:“本公主赐名是天大的光荣,先生来也得听我的!我要找母妃说去!”她丢下安定,倔强驴子似的夺门出去。
与此同时,皇妃与堂主在慈幼堂的另一侧,遇到个算命的,正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