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煦煦的空气搅动着搅动着,走街串巷几股凉爽的风,行人商贩们还未及赞赏这舒适的气候,小雨点便活蹦乱跳着降临人间,而它们还没享受片时的自由,又被大雨点欺压得抬不起头。室外一众手忙脚乱地拾掇起来,刚背起做生意的家当,瓢泼之雨已噼里啪啦地放肆开来,浸染了每一个讨生活者的衣衫。
八角枫与绵姨向慈幼堂而去的路途还行不及一半,多亏身矫眼尖,不待被淋成落汤鸡,她们已在一家茶楼的门廊里寻着了避雨的好站位,用沾湿的袖口抹着脸上的雨水。
“还好还好,我大宝贝没碰到水。”八角枫撩起竹篮的布帘子,小婴儿厌光,扭过胖脸。
绵姨笑话她:“小八,你一口一个大宝贝,若是为娘,必是会宠坏它的。这孩子就没个大名吗?”
八角枫道:“或许有吧,可是它父母已不在了,我也无处去问询。”
“唉唉唉,我说你们这个行当也忒残忍了,这么小的孩子没有父母照顾,只能是死路一条啊。”绵姨向她耳语。
八角枫忿忿道:“杀之父母的人是报私仇,并不是履行任务!那个混蛋,下回见了他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一顿!”
门廊里新进来一个躲雨的陌生人;绵姨谨慎,连忙扯了扯八角枫的袖子。
陌生人定睛瞧了瞧这两个略显慌乱的女人,咧嘴一笑:“二位,算命不?”
八角枫顺着他滴滴嗒嗒的烂鞋、破洞裤子、褴褛衣裳、几乎没有布料遮盖的枯柴臂膀一路看过去,直注意到那鸡爪子似的手里握着杆白幡,上书四字:金大神算。
“老人家,”绵姨不留情地指着那化了墨的白幡,讽刺道:“你这么厉害,怎么出门前不算算天气,免得淋这身雨呀。”
一阵疾风打着旋子过去,吹得人凉透心窝。
算命先生不改笑容:“算过算过,等得就是这场雨。”
“一派胡言!”绵姨翻了个白眼,“你往那边去揽生意,我们不信这个。”
“大姐误会了,我不为钱。”
八角枫隐约觉得这人怪诞,以防他有歹心,八角枫跨步挡在绵姨面前,又将她同手弯里的婴儿篮向后推了推。
“金大神算,看你这打扮,恐怕不是不要钱,是算得太差别人不给钱吧。”八角枫冷眉冷眼道。
“姑娘,你说得正好相反——乃是我算得奇准,应了命的人常常怪我多嘴,叫了泼皮无赖扰我。”
八角枫故作讶异:“当真?那先生算出来的恐怕都是厄运了,我们小女子可承受不起。”
算命先生笑得更乐呵了:“非也非也,我十算九卦吉,就看你求的是什么了。”
“您话里玄机太多,我听不懂。”八角枫有些厌烦了,“您不妨去找别人攀谈,何苦在这里对牛弹琴。”
“不不不,我专为你等而来。”算命先生一点不因屡遭嘲讽拒绝而气馁,他简直笑歪嘴,“到现在为止,天降大雨、你们来此避雨、怀疑我、嫌恶我、讽刺我,通通都符合我今天算的这卦呀。”
“你到底是谁?找我们所为何事?”八角枫和绵姨异口同声地质问。
“可怜算命人金盘,求二位保我性命!”男子“噗通”一声跪下,再无半分笑容。
八角枫将他一把拽起,满腹疑虑:“你起来说话,我受不住长辈跪礼……金先生,你以前认识我们吗?”
金盘否定:“一点儿不认得——若我想了解二位,算一卦就行——然而为使你们免于性命之忧,我不会算的。”
绵姨被他刚才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惊魂甫定:“你有通天的本事,还救不了自己吗?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金盘凄惨惨道:“正是因为窥探太多天机,才落不得好下场。我其实而立之年都未到,容貌看着却像糟老头子,这也是一种天谴。且说正事——今天早晨我好奇心尤胜,一没忍住,给自己算了一卦,得知这三两日必将死于非命,下场可怜又可怖;本该认命,但想到从前的客人们都因我神算而驱灾避难,怎么到自己就一味屈服呢?这贪心念头起,就再不能灭了……我又耗了不少工夫,终得了解法!现在我的小命就全在二位手里了。”
“需要我们做什么?”八角枫心里闪过的第一个猜测,无非就是行刺了要迫害金盘的人。
仅一刹那,这个先是笑如弥勒,继而愁云惨淡的算命人,猛地露出一个要吃人的狰狞表情,从眼眸最黑暗的深处透出他的妄念。
金盘诡谲地舔舔干裂的嘴唇,道:“我说过了,小命全在二位手里。”
八角枫头皮一麻,大喊:“绵姨快跑!”手上不迟疑,已一把擒住金盘的干骨臂膀。
绵姨见状,捧了竹篮飞奔出门廊。好在骤雨已停,两道虹并赤云烧得正旺。
“你想干什么?!”八角枫气极,一使劲,别过算命的胳膊,重重摔他在墙。
金盘磕掉两颗大牙,口喷血沫:“掼杀这个婴儿,我就能再活二十年!”
八角枫一脚蹬在尾椎上,破口大骂道:“这就是你求的解法,牺牲他人成全自己?你简直猪狗不如!”
金盘瘫软如泥,汹汹叫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凭什么要折我福寿,替蝼蚁众生觅生机?不公平!不公平!”
“算命先生这职业,难道不是你自己选的?现在又怨天尤人作甚。”八角枫止住了殴打他的行径。
金盘蜷成一团,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自己选?我生下来就被抛弃在冰天雪地里,被个恶道人拾了,他确实教我谋生本事,却也以凌虐我为乐;出师之日,我趁他不备,将他推下山崖了……”
“你竟然毫不顾念他的养育之恩吗?”八角枫顿觉反胃,比方才更讨厌地上此人。
“哼,”金盘轻蔑地瞪了她一眼,“你以为,给一口饭吃、扯一匹布穿,就算得上养育之恩了?错!没有真正的关心爱护,和养了头牲畜有什么区别?但凡他肯问一问我的好恶兴趣,我也就原谅了他的暴虐,可惜了,他没做到……”
八角枫退后两步,摇头道:“我不知怎么劝人向善,看你这样也是听不进好话的。现在只问你,还要打那婴儿的主意吗?”
金盘绝望地垂下脑袋,指指天,道:“我的命数从此刻起已注定了,等死吧。”
“哦……”八角枫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
金盘带着一身淤青,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拄着已辨不清字迹的白幡,一瘸一拐地要走。
“其实你真该先算算我这号人的。”八角枫突然说。她在心里藏了后半句:“那样,你不会不自量力从我手里抢东西,也会晓得,世间没有一生平顺的人,但是把苦压在最底下,慢慢也能发酵出甜来。”
金盘转过身,定定地看了看她,道:“本来我还有其他选择,未必非得用你家孩子。但是和别人比起来,它的命途更差一些,所以嘛,要是现在掼杀了,将来倒免了受苦。”
八角枫飞起一脚,一块石头狠狠打在金盘的膝盖上:“疯子!你就是这样帮人祛邪避害的?揍死你也不为过!疯子!”
金盘哑然一笑,蹒跚着走远了。
八角枫舒缓了心情,走出门廊,循着绵姨的方向,一路追赶上去。
茶楼二层,临窗位子,一个妇人耳闻目睹了全程。
她从座椅上起身,腰部的伤口吃疼,逼得她连连喘气。
随行的男孩要挽她胳膊,被一掌推开。
“自己滚回去,狼心狗肺的东西。”妇人唾了他一脸沫子。
男孩抹了去,顺带擦掉了憋不住的眼泪。
妇人又望了望算命人的去向,出了茶楼,径直跟在其后。
金盘周身巨痛,行动缓慢,没几时就被撵上了。
“先生。”妇人喊他。
金盘应一声。
“能为我算一卦吗?”妇人问。
“好吧,你算哪个方面的,测字还是别的?”金盘萎靡道,拭去脸上的污物。
妇人钳住他的肩,笑笑:“有些难言之隐,可否找个僻静的地方说?”
金盘见她有些病歪,料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点了头,随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