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太申微合双目,臂膀团进怀中,一声不吭地坐着,似是沉陷于饱足过后的食困中。
他面前的高案上摆着珊瑚翡翠、老木盘根的雕品,观赏把玩的小物件玲琅满目,唯独少了文房四宝;书还有几本,看封皮上的题目却不是先贤往圣的智囊集,粗粗鄙鄙更似穷酸文人胡诌的故事册,其中摊开的那本,描摹的是写手臆想而出的“宫廷秘闻”。
一只胖头鸟落在窗户边沿,啁啾两声。
郭太申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从暖融融的袖管里抽出手,轻轻一挥,胖头鸟就颠颠儿蹦到了他的掌心里。陇西王捋捋鸟毛,摸到了它的竹签小腿,单手拆下绑缚其上的纸卷;胖头鸟啄了啄主人的指甲盖,舒展开翅膀,腾跃而去。
郭太申用食指和中指捻开纸卷,然而还是困得睁不开眼,又等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清醒过来。“人老了,夜里眠如躺火不得安,白日却困比泰山压头来,唉……”他自嘲地笑笑,将目光聚焦在密讯上。
纸卷上左右不过十个字,看得他十分费劲。
有人在门外请求入内,是光不蚀的声音。
“进来。”郭太申说,喉咙口不很清爽。
光不蚀躬身请安,张口禀告:“崔尚宫已开始为难沈姑娘了。”
“崔明止也是个急性子,”郭太申点头,道:“早点开始,早点结束,没什么坏处。”
光不蚀应声称是,想说些别的话,字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请崔明止来,竟不是为了把那丫头往皇后、妃嫔的道路上赶?”郭太申拿捏人心很准,自顾说了下去,“沈静芹的心性从来没往那方面拐一下,我也想逼她,可掂量再三,很怕适得其反。”
“您说得是,这株苗逆光而长,硬掰转过去,只能伤筋动骨。”
“‘帝后之命’既是无稽之谈,我这么做也不算委屈这孩子。另外,将来去祸乱后宫、前朝,一个尚宫反而比皇后更游刃有余。不过,她若情非得已成为小皇帝的女人,于我还是利大于弊。”郭太申不急不缓地说。
光不蚀抿了抿嘴,没有接话。
“对了,你不在长乐山庄主持大局,动辄跑我这儿来作甚?”郭太申打了个呵欠,老年人的皱纹又加深几笔。
“朝廷里近来发生的两件大事,得向本源提几句。”
郭太申重新把手团进怀中,狡黠地说:“我这样的亲王,吃喝玩乐足矣,要知道什么朝政大事呢?言简意赅地说来听听。”
光不蚀作揖,道:“您又调皮了,扮猪吃虎的戏份总演不够?其一,秾婻使臣按计划已然刺杀成功;其二,护军将军冯洗砚领部众征讨岬彭,吴王殿下做先锋军。”
“第一件事,我看也不很成功——一个孩子折在这次任务中了,韩三赖。”郭太申的语气里流露出一分同情,将纸卷扔在案上。
光不蚀禁不住摇头,道:“为人师与为人父相差无几,倘若那师吾知晓自己失了一个徒弟,终归会伤心。”
郭太申沉默须臾,再启口,仅有的一分同情也消弭了。“最好他们把任务完成地滴水不漏,这样,朝廷上吵吵闹闹的声音就能消停了。我虽然隔得远,也烦小皇帝隔三差五想要笼络外族人心。他老子在位时,尽管平庸,天下倒是风平浪静;不能到他这代,花花肠子泛滥,内政还没收拾妥当,外交又应接不暇。”
“正是,小皇帝雄心壮志、妄想收服苍穹下每一个国家,却没有估准自己的能力,难免会贪多嚼不烂。”
“年轻人,总以为凭一腔热血就能成事,幼稚。”郭太申倚老卖老,“京城那边,有没有向闾丘陟支会此次任务?”
“早在我们的人马出发前就传书给他了,万一出了岔子,在他权力之下能挽救多少是多少。”光不蚀回答说。
郭太申神情安宁,等属下将话头牵到第二件事上。“冯洗砚征伐岬彭,实力所趋,还得心应手吗?”
“不很好,”光不蚀脸色转青,“据探子报,兵士们习惯陆地环境,初到了海上,禁不起浪头颠簸,晕船者颇多,战斗力下滑严重,恐怕不能一登岛就攻城掠地。”
“不碍事,”郭太申挪了挪屁股,说,“最多死四成人马,一定能将岬彭治得服帖。我示意闾丘陟在小皇帝面前搬弄口舌,终于把唐贸那拨悍将悍兵调去驻边了,一来,赤棘人忌讳唐家军,轻易不敢再扰边民,二来,军中得力重将们不时常凑在一起,减少了结党营私的可能。”
光不蚀抽了抽嘴角,思前想后,好歹攒足了勇气,问道:“恕属下多嘴,您从前玩弄江湖,怎么现今有了兴致,转而在国事政务上费心思?”
“厚积薄发嘛。”郭太申轻蔑笑道,“仰宗在时,我不涉政为保命;侄儿登基,长乐山庄风头正劲;宁王坐稳皇位,我就想尝尝一家独大的滋味了,留他做个门面傀儡,已经给足面子,再说,我儿子被同母异父的兄长打压良久,做父亲的也要替他扳回一城啊。”
光不蚀擦了擦额上蒸腾的水汽,道:“您提到长乐山庄,属下便想起京中那伙叛徒。蒲垠,也是尹圃,这厮名利心重,见本源迟迟不给他答复进大本营效劳,竟然心生反叛,撺掇了那些没头没脑的人,划地为尊,再不听长乐山庄差遣。您放任他自成一体,就不觉得这是个麻烦吗?”
“区区小蛇,再作妖也变不成龙。”郭太申毫不客气地说,“豢养之犬嫌主人准备的一日三餐难下口,偏要出去吃独食,因而被豺狼虎豹撕碎嚼烂,活该如此。等到了合适的时候,他就晓得,凭那点斤两就想成事,简直愚不可及!”
光不蚀将这话听在耳内,也骂蒲垠贪功好名,有他自食苦果的时候。
“没别的事你就回去吧,记得周转路线。”郭太申微微颔首,说话久了,眉眼泛出疲惫之态。
光不蚀于是告退,揣着韩三赖的死讯往长乐山庄曲折而行。
然而庄子里的情况也是棘手——那师吾在大门口叫一群游商堵着路,指指戳戳,骂得狗血淋头。
罗别举着笤帚,前后左右赶人,不敢让无知小民把那师吾揍了。
秦遣风和鬼车无话可说,出于同道之义,还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给当事者撑腰。
“喂喂喂,你们这些狡猾的商人,怎么可以把杀人的事赖在我头上呢?”那师吾打掉揪他袖子的一只手。
游商甲喷着唾沫星子,不依不饶道:“你这个妖人,阿权死的时候只有你在附近兜转,不是你干的还有谁?”
“放你娘的屁!”那师吾按捺不住,“花暖居里寻开心的客人多如牛毛,少说也有八九十张脸,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所见之人是我?”
游商乙阴阳怪调地说:“嫖男人的只有你,想不知道你是谁都难。”
“把你的狗嘴闭紧了!”那师吾气得脸色煞白,若非罗别紧紧拽着,武功底子就要悉数暴露。
秦遣风咳嗽两声,向蛮不讲理的游商们说道:“诸位,你们有事说事,不要信口雌黄。”
游商甲指着秦遣风,嘴里不干不净:“怎么,你是他的姘头啊,为他说话?我们死了一个兄弟,告到官府,任长乐山庄是多了不起的财团,也要打烂你们的名声!”
“嘿,我今天不教训你们一下是不能了!”那师吾反手一个巴掌,打得游商甲蒙头转向。
游商乙大叫起来:“你们仗着一方独霸的地位,包庇一个有龙阳之癖的杀人凶手!”
那师吾还想踹人,被秦遣风紧紧拉住。
鬼车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们来长乐山庄门前闹事是受何人指使,若我的兄弟私下开罪了各位,你们把前因后果条条捋顺了,错果真在他,我替你们扭送其上官府;若各位居心叵测,妄图以他入手,继而搞垮长乐山庄,那真是白日做梦!我不怕向各位吐露实情,都道‘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本庄的实力又胜‘强龙’百倍,你们以为官府和本庄的关系如何?作为纳税大户、本地区官府财政收入的最大源头,官老爷见了我们庄主也是客客气气的,言语上轻易不敢怠慢。”
游商甲捂着脸皮,和余下同伙交换着眼神。临了,游商乙灭了气焰,只干巴巴放出一句狠话:“哼,你们当心着点,这件事不会这么轻易过去的!”
“请便。”鬼车戏谑地说。
意图不明的游商们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那师吾气得抓耳挠腮。
“以后检点些吧,省得被人讹。”鬼车轻拍同伴肩膀,径自往庄里走。
那师吾白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天天去花暖居,如何不检点了?”
秦遣风冰着脸,打心眼儿里是不肯和他走太近的。
“等一等。”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声,四人急忙收住脚步,回身行礼,口中齐称“庄主”。
光不蚀慢悠悠靠拢过来,目光停留在那师吾的身上。
“那师吾,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怎么,您也碰上那伙胡搅蛮缠的人了?”
光不蚀顿了顿,道:“韩三赖死了。”
那师吾抬头看看天,眼前花成雪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