秾婻使臣的车乘停了下来,车轱辘戛然而止的时刻,正诞生出一个大好机会。
排排列列的朝廷官员,脸上挂了笑,争相与下车落地的外族人寒暄喋语,不知说的什么,光见他们笑得四仰八叉的虚影。
“这外族人架势倒大,听说来了好些高官迎接他。”平民甲用胳膊肘顶了同伴,如是说。
平民乙撇了撇嘴,道:“用得着那么逢迎嘛?谁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我就不觉得他有啥了不起的。”
平民甲蹦跶了一下,从人头缝隙间瞄到了使臣的轮廓。“嘁,你这家伙鼠目寸光。我听说这个大使是奉他国女王之命来此邦交的,要是事成,今儿在场的各位官爷不就与他成为同侪了嘛,提前打个招呼不应该吗?”
“那也是他们的事,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平民乙抱怨道,“政务就不是小老百姓该操心的!我问你,这样寒冬腊月的,你卖了几条草席?连养家糊口都那么艰难,还有闲心管外国老毛子,走,回去。”
平民甲拨开同伴拉扯他的手,脖子又往上顶高一圈。“别吵别吵,平日里想见这些有钱、有权的比登天还难,就让我再多看两眼呗。”
平民乙气呼呼地鄙视他,实在劝不听,干脆自个儿走人。他腾出的空位,正好由林玄代三人补上。
“接见礼毕,大使就会直接驱车进宫,届时,动手的机会将微比萤火。”林玄代眉心皱起一个疙瘩,低声说道。
敬舞草缓缓点着头,道:“确实,失此机会,任务再无可能完成。不过,”她担忧地说,“使臣现下所受保护,比在巢州驿馆严谨更甚,我们贸然行动,未必能命中目标。”
林玄代眼光如燧地看着她,说道:“如果三赖子没有死,我们还有回转的余地,可是……我知道要想全身而退的难度高于登天,所以这次只由我出面就行了——一旦刺杀了使者就即刻逃离,绝不和他们缠斗。”
“怎能叫你一人扛下!”敬舞草严肃地回绝称,“你专心刺杀外族人,我为你荡清阻碍,得手后齐齐杀出血路。”
“那我呢,我呢?”小姝着急地跺脚,不甘再做一次旁观者,“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师哥师姐冒风险,我也要加入。”
敬舞草还是不允,她按住小姝肩膀,道:“时机还未成熟,你无需抛头露面。这么说也不是让你干等着看戏,速去寻二三匹快马,以助力我们撤离。”
柳宫姝嘴撅得老高,真能挂上一个油葫芦。“我不要,这么简单的差事,还是小舞姐去做吧,我只喜欢用剑。”
林玄代眼看时间局促,没奈何地低吼一声:“不想让我们和三赖子同赴黄泉的话就赶紧找马匹去!”
小姝怔怔地瞧着他,末了,揉一揉眼睛,一声不吭就要退出人群。
“等等。”林玄代从腰间解下韩三赖的遗物匕首,塞进不肯回头看他的小姝手中,道,“你的三赖子哥若在,他一定愿意为你做这些简单的差事。”
柳宫姝咽中带哽,老老实实地服从了安排。
敬舞草语气增暖,最后补充一句:“小姝这么厉害,总有一天师姐也会需要你帮助的。只是现在,保护好自己最重要。”
小姝转过身,酒窝里渥着恬笑。“嗯,师哥师姐,我捉来马,就在前面路口等你们!”她心情回转,弹一步跳一步地离开了。
林玄代与敬舞草对视一眼,猛抽出寒冰利剑,从人群中翻身而出,径直往秾婻使臣的定位而去。
沙菲克斯听闻骚动异响,轻蔑地抬了抬眉毛,轻声自语:“还不肯放弃吗?”
其话音未落,不仅身旁即时围护上来十数名赤棘人,围观的百姓中也忽然闪出两列弓箭手,乱箭齐发。
林玄代右肩中箭,怨愤道:“大意了!”
敬舞草尚能抵挡得住四面八方的飞矢,喊一声:“阿代快去杀了使臣!”
也是对手狡诈,箭头磨出尖锐的倒刺,林玄代咬牙拔出,连血带肉地牵扯着经络,疼痛万分。指不定,这弓箭上也蘸过毒液。
“唉,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呢?”沙菲克斯惋惜地看着两位年轻人与护卫们混斗;他左手边是太傅闾丘陟,老人家僵硬地赔着笑,冲乱成一锅糨糊的人群时不时瞟几眼。
林玄代和敬舞草已绝无翻盘的可能了——人数与力量均无优势,虽是奇袭,但对方有弓箭手埋伏准备,要想近沙菲克斯的身?不如说笑。
小姝还没跑远,忽发现有百姓仓皇从身边逃过,口里还念念有词:“要命啦,有人要杀外国老毛子!”
“伯伯,那边怎么了?”小姝揪住其中一人,心急如焚地问。
“死人咯,死人咯,赶紧走吧,别去看热闹!”老伯慌里慌张地跑掉了。
小姝心内“咯噔”,提剑便折返回去,眼泛红光、青丝乱舞。
然而当她赶回事发地时,林玄代和敬舞草正被枭首——赤棘人的钢刀势如千斤地砍向刺客,溅了一地血。
“不行——”小姝惊声尖叫,脑中断片。
她的异常举动被顺流而下的喧嚣人群忽视了,但还是有一个观察者捕捉到了这点疑窦。
“好吧,好吧,”柳宫姝脚下渐快,戾气倏忽间已沸腾天灵盖,“该死的人,还是让我来解决吧!”
沙菲克斯欣赏完斩杀刺客的仪式,满意地抓过闾丘陟的手,和和气气地邀他同车而坐。
只要柳宫姝再多上前一步,赤棘护卫就能瞧见这位面容狰狞的“美人蛇”——它的尖牙已蓄满仇恨的毒液,带着深重的杀气袭来。
观察者心里说一声“糟糕”,拖着瘸腿,以最大的限度奔向女孩儿,就在她扬剑的瞬间扑上去压倒了她。
“走开!”柳宫姝揪住他的衣领,将男子一把掀翻在旁。
观察者急速腾转身子,将姑娘的右手腕死死按在地上。“你是刺客吧,啊?是刺客吧!”
柳宫姝收膝上顶,重击对方腹部;观察者吃痛却还不肯放弃,用体重压小姝于身下。
“你走开呀!”小姝确实没遇过这么下三滥的近身搏斗,一时着慌,所幸左手摸到腰间匕首,拔不出鞘,也能狠狠捅在袭击者的腰上。
这横刀里杀出的陌生人实在耐打,就是不放小姝一点儿自由。柳宫姝急火攻心,张嘴就啃对方的脖子,白皙的皮肉上即刻渗出血丝。
“哎哟。”他哼唧道,一抬身、下意识用手捂住脖子。
小姝得了出手的空间,蓄力重拳,照着他鼻子砸了过去。
没工夫再和这厮耗了。柳宫姝推开口鼻喷血的男子,握剑起身,待要追杀秾婻使臣,竟已不见其车驾踪影。
场地之上,林玄代和敬舞草的尸体也被抬走,除了一滩未干的稠血,刺杀的痕迹无处可循。
小姝懵在原地,霎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你没事吧?”男子踉跄起身,用袖子擦拭鼻血。
小姝蓦地看向他,颤抖身子,“哇呜”崩溃大哭。“你是哪里来的疯人,为什么要耽误我的正事?!我又不认识你,你干嘛欺负我!”
男子尴尬地无言以对,看姑娘哭得天崩地裂,心生恻隐,道:“对不住,情势紧急,我没有多余时间向姑娘解释……这么着,请姑娘现在随我去见一个人,他会告诉你始末。”
小姝哭着摇头,拖着剑往回走,道:“没用了,没用了,呜呜呜,阿代哥和小舞姐都死了,可是我没法为他们报仇,没用了,一切都完了,完了,呜呜呜……”
男子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也从未见过这样不遮不掩、张扬放肆的刺客。“姑娘,我知道你伤心,但一定请随我去见我的主人。”
“你、走、开,”小姝抽噎道,真想杀了面前这人,可绝望让她抬不起手,“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跟你走?呜呜呜,他们都死了,我该怎么办,要不然也杀了自己吧,呜呜呜……”
男子感同身受地摇着头,半晌,道:“姑娘请节哀,现下还没有完全脱险,必得小心谨慎。在下诨名‘小木通’,姑娘不如信陌生人一回,且跟我走吧。”
然而小姝还未听清后半句话,已被大起大落的情绪折磨得身心俱疲,骨头一软,晕了过去。
小木通接她在怀,四下环视,并没有惹谁人瞩目。“得罪了。”他横抱起小姝,一步一停地向目的地而去。
待柳宫姝迷迷瞪瞪地醒转,眼前是重帘叠幔、身下是锦被貂绒。
“大人,她醒了。”小木通声不掩欢地禀报。
小姝一个鲤鱼打挺,警惕地审视着将她带到这儿来的陌生人。
小木通身后踱步而来一位老人家,脸上既没有笑意又不见愠怒。“你和那两个刺杀秾婻使臣的人是一伙的吧?”
“哼!”小姝别转脸孔,不搭理主仆二人。
“你如果回答‘是’,我就保你一命,否则,我即刻杀了你。”老人家直截了当地说。
柳宫姝半信半疑,稍偏过半边脸,不甚情愿地问:“你们是什么人?把我困在这里有什么企图?”
老人家泰然镇定,全然不把小姑娘放在眼里。“我是谁、想对你做什么,答案全凭‘你是否为刺客’决定。”
“又一个说话饶舌的人……”小姝嘀咕,继而放开音量,“我是刺客没错,老爷爷你现下如何打算?”
老人家点头,徐徐说道:“那么,你是打哪边来的刺客?”
“这不能告诉你!”柳宫姝连声否定,“谁晓得老爷爷装神弄鬼的想作甚。”
“不得放肆!”小木通喝阻。
老人家不置一言,上前握住姑娘的手,不由分说在其掌心比划出四个字。“我是这里的人,你呢?”
小姝瞠目结舌,再次陷入将信将疑的心态中。思来想去,不如承认,了不起在此断送性命,还能与师哥师姐团聚。“我也是。”
老人家眼睛毒辣,瞧姑娘的反应自然无矫饰,要么所说是实话、要么太精于掩藏,而他选择前者。“所以,你名叫柳宫姝?”
不单姑娘诧异,小木通听了,更是心口一震。
“老爷爷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稀奇,我还知道刚才送命的叫作林玄代、敬舞草,按理说你们还应当有一个韩三赖,他既不在,是死了还是逃走了?”
“死了……”小姝垂眼,愁云满面,“在巢州驿馆杀假大使的时候,中了赤棘人的毒。”
老人家若有所思,道:“我就说秾婻使臣缘何还能入京,原来你们着了他的道。这个沙菲克斯,看上去情真意切,不曾想胸中城府、脑里筹谋竟这样深远,看来本源也轻敌了。还好事先传信于我,方能格外留心,至少把你救了下来。”
“爷爷救我,也是害我。”柳宫姝心里难受,“为了完成任务,师哥师姐都牺牲了,唯独剩我这个没用的人,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师父……”
“此言差矣,”老人家坐于凳墩之上,道:“该你活下来受血的经验教训,只管把这次惨况牢牢记在心头。”
小姝抬起头,并不很理解他的话,沉默一时,问:“那么爷爷接下来预备做什么?还安排我去刺杀那个大使吗?”
“最好的时机已然错过,此任务告罄,没有你的事了。”老人家道,“我会让手下人送你出京,后面的路,你自己走吧。”
未等姑娘应答,老人家已推门而出。
“这位哥哥,我不知你也是自己人,那时候咬你太狠。”小姝从床上下来,拾起桌上剑、匕,漫不经心就要出屋。
小木通上唇下齿微微发颤,道:“小姝,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小木通……”
“诶?!”姑娘猛然回首,“小木通哥哥?!”
“小姝,你、你……”小木通百感交集,轻易不流泪的他眼眶湿润。
“真是哥哥吗?”小姝欣喜若狂,“我听闻慈幼堂灭绝惨案,还以为你不在了……那么,华师父也活着吗?有没有其余的幸存者?”
小木通抹一把眼泪,道:“只我一人苟活下来。华师父,他早在慈幼堂一事前就失踪了,至今生死未明。”
“是这样啊……”小姝空欢喜一场,忽地发疑,“哥哥过去鞍前马后侍奉苹婆,怎么现在?”
小木通捶桌,慨然道:“她是我师父没错,但许多年来我真是看够了她的作为!慈幼堂一事罪魁祸首是她,当刺客们来发泄寻仇时,苹婆只顾个人安危,将无辜孩子们推送到刀剑之下,自己逃命去了!我因这条瘸腿,没法与刺客们尽力相搏,眼睁睁瞧着孩子们……老天垂怜,终究饶我侥幸活下来,后来辗转到主人门下,替他做事。”
“哥哥也很不容易。”小姝道,好奇地问,“刚才的老爷爷就是你的主人吗?他是什么身份哪?”
小木通为难一笑,道:“小姝还是少知道一事是一事吧。”
柳宫姝点头,没有不识相地追问。
“你们当年被掳去大本营,所有人都着急坏了,鸦师父和……八姐更是备受煎熬。”小木通犹犹豫豫着说,“可他们与华师父一样都失踪了,恐怕结果不是很好……”
哥哥还是少知道一事是一事吧。柳宫姝将道理活学活用,只在心中暗叹,并没有解释、反驳。
“对了,那、那个她还好吗?”小木通问,脸色转红。
小姝笑了:“‘她’是指小情吗?哥哥放心,小情好的不得了,简直完美!”
“这样就好……”小木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
闲话不多说,小木通遂领着柳宫姝从秘道而出,绕过前门大院,往马厩中挑坐骑。
不想马厩中人声喧杂,两人只能躲在墙角静观其变。
“现在本公主说话不好使了是不是?你们这些贱奴贱婢,通通死开去!”一位少妇叉腰大吼,泼辣地吓人。
“公主息怒。少爷说了,今天是他生辰,公主哪儿也不准去,只能留在府里陪他……”丫鬟战战兢兢地禀告。
少妇生得美艳,但仪态语气彪悍。“闾丘允轲那个没用的男人,得不到本公主欢心,还敢软禁我?!待本公主拉着他耳朵来跟你们这些没眼力的贱种分辩!哼,气死我啦!”少妇气势汹汹地离开了马厩,丫鬟小厮屁颠颠跟着走了。
小姝咋舌,道:“好恐怖的姐姐。”
“她是先帝之女,武威长公主郭惗。”小木通摇头叹道,“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蛮不讲理,也亏生在帝王家,否则,谁能受得了她。”
“你怎知她小时候的模样?”
“我七岁时,她与母亲来慈幼堂参观,把咱们都挑剔嫌弃了一遍。”
“可是我没印象啊。”小姝疑惑。
小木通笑答:“你那时还是个婴孩儿,当然记不得。对了,你和公主倒有缘分,就你这名字还是她取的。”
“啊?那我不要叫柳宫姝了……”小姝吐了吐舌头,“柳小梳子就不错。”
“傻丫头说胡话。”小木通不以为意,为她挑了匹最快的奔马,速速离开府中。
从投宿的客栈取回包裹行囊,柳宫姝驾马至京巢交界处。
“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吧。”姑娘说。
小木通郑重作揖:“千万保重,后会有期。”
柳宫姝默认,轻踢坐骑,马儿撒蹄,奔袭万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