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冷,元宝丰里却能叫人热出一身汗,臭烘烘的气味弥散在每一个角落,除非专注如赌客,任谁进来都要觉得鼻头发呛。
“又输了!这还怎么玩下去啊。”马青牛捶胸顿足,撒泼似的甩动手脚,踢打在身旁无辜的赌客身上。
“喂,你输了钱,也用不着拿我撒气吧!”赌客丙拍了拍裤腿上的鞋印子,斜眼瞪着那个愿赌不服输的中年男人。
马青牛名不副实,既没有马的机敏,亦没有牛的敦厚,所以一听到赌客丙胆敢拿他输钱一事说嘴,即刻举起拳头,支到了对方的下巴颏旁。“你说什么?!”
赌客丙比这厮矮一个头,见大块头目露凶光,少不了不服软。“没、没事……大哥继续玩儿吧。”
马青牛当胸揪起他,霸蛮地说:“玩屁啊玩,最后一点碎钱都搭进去了!要不然,你借我几个铜板耍耍?”
赌客丙心中叫苦连天,哀告道:“大哥别和我说笑了,十盘里我也就赢了一盘,还不够回本的,多一点钱都没了。”
“那你嚷个屁啊?!还敢诽谤我拿你撒气,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马青牛不由分说打出一拳,不偏不倚落在赌客丙的肚子上,直打得后者哭爹喊娘。
见真动上手,赌客们的兴致从骰子骨牌瞬移到寻衅滋事的马青牛身上。当事莽汉看到众人又惊又怕地注视着自己,也不知从哪滋生出的得意劲,高呼道:“咋的,你们也想受我教训一通,嗯?”
元宝丰的老板眼珠子一转,附和着说:“这位壮士好身胚!依我看,就在这小小的元宝丰里,还真找不出能和壮士过得上招的人。”
“说什么大话,就这二两猪肉,看我把你打成肉饼。”赌客丁对老板的阿谀奉承不屑一顾,挤到马青牛的面前挑衅道。
老板咧嘴一笑,握住了赌客丁的双手,道:“且慢且慢,两位好汉切磋也得费力气,不能叫他们看戏的白捡了便宜。依老朽看啊,不如即刻下赌注,就赌你二位谁能取胜,大家说好不好?”
赌客们互相打探目光,末了,异口同声地叫好。老板欢天喜地地招杂役来清理场地,又忙着定赔率、收拢赌资,也亏他经验丰富手法娴熟,没等马青牛和赌客丁热情消退,已张罗妥当。
一声“开始”,马青牛雄霸蛮狂地冲上前去,和赌客丁纠缠厮打起来;后者也非弱不经风之徒,和大块头周旋起来游刃有余。两人撕扯地难解难分,引得看官们叫好声迭起,紧张热闹的气氛中谁也没注意到元宝丰来了位女客。
柳宫姝踮一踮脚,仍不大看得清圈子中心的情况,于是扯了扯赌客戊的袖子,问:“伯伯,这里不是赌坊吗,那边在干什么呀?”
赌客戊转头一瞧见她的面孔,站着都发晕。“哎哟哟,仙女怎么能来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你问那边的情况?有两个人吃饱撑得慌,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比试拳脚功夫。”
“赌坊成了武馆,真稀奇。”小姝喃喃。
赌客戊听了连忙解说:“不给免费看,要下注赌输赢。”
“那么伯伯赌谁赢?”小姝随口问。
“马青牛啊,这汉子的武功底子硬朗,我以前见过他摆弄石锤狼牙棒。”赌客戊在解答的间隙,也拼命越过前人的头顶观察战况。
“哪个是马青牛?”柳宫姝手腕一提,半柄宝剑出鞘。
赌客戊热心地指点:“高的那个,壮得跟牛一样。”他还想和姑娘闲话几句,一偏脑袋,人却不见了。
却说比武的中心地带,马青牛渐渐占到了上风,将赌客丁压在胯下,疾拳如雨,口中还嚣张地说:“不自量力的小玩意,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手里握着几百条人命!”
“几百条人命啊?”柳宫姝站到了马青牛面前,漠然地问。
“嘿嘿,这是打哪儿来的小美妞?”大块头起身,踢一脚赌客丁瘫软的身子骨。老板当下使了眼色,两个杂役前后抬起落败者,悻悻撤离现场。
“小美妞怎么不说话啦,嗯?想不想陪大爷耍耍?”马青牛形容猥琐,不规矩地伸出手来。
柳宫姝眸深眼邃,舔了舔薄唇,道:“我在想,怎么杀你更解气。”
“杀我?啊哈哈哈哈哈哈——”马青牛根本没把威胁当回事,“别说傻话啦!我就这么站着不动任你推,兴许你连推都推不动呢!走吧,我可不欺负小姑娘。”
“所以那几百条人命都是和你一样该死的恶人咯?”柳宫姝已不想同他啰嗦。
马青牛脸色霎变,凶狠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取你狗命的人。”话毕,剑刃脱鞘,凛凛指向目标的喉结。
马青牛吞了口唾沫,他瞧出这女子身手不凡,哪怕他出手再快,也快不过脖颈里锋利的剑口。“女侠有话好好说!你要杀我,也该自报家门,让我黄泉路上答得出鬼差的问话嘛。”
“像你这种角色,话越多,死得越难看。”柳宫姝眉目犀利,轻抖手腕,剑尖微颤,眨眼便在马青牛脸上打了两个血叉子。
“疼哪!女侠姐姐,你别激动!”马青牛止不住筛糠似的晃荡腿。“冤有头债有主,我怎么着都该知道为啥送命吧?”
柳宫姝挺剑,剑尖入肉再进一分,把个马青牛吓得闭上了眼。“十年前,你屠戮慈幼堂无辜妇孺时,对她们手软过吗?”
马青牛哆嗦着嘴皮子,道:“那、那又、又不是我主谋的……”
“主谋是何人?”
“哎呀,我只是奉命办事,哪里敢管上头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当年的线索七零八落,我就更加不知道了。女侠姐姐,你饶我这一命,我给你当牛做马,好不好?女侠姐姐,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柳宫姝眼里看见的是遍地尸骸——那些活泼机灵的小孩儿,在黑月高风的鬼哭狼嚎中转眼成了刀剑下的亡魂。
“像你这种渣滓,活着就是祸害。”
近处的赌客们忽觉得面门有劲风掠过,忍不住眨了下眼,再想接着剧情看,却发现独剩马青牛一人怔在原地,姑娘的影子也摸不着了。
元宝丰的老板心惊胆战地走上前,推一把马青牛。“壮士没事吧?”
未料丈八的汉子烂泥一般坍圮在地,洞开着一双凝固的悚目。他的喉头完好无损,再往下看两眼,心口的血窟窿正呛着殷虹的沫子。
“娘诶,出人命啦!”老板绝望地嚎一嗓子,赌客们鸭子似的奔波逃散。
柳宫姝坐在元宝丰二楼的栏杆上,抱着剑,不大笑得出来。这个方向看下去,正与马青牛死而不瞑的眼睛对视。“再看,你全尸也不保!”小姝呵斥,跃窗而出。
等衙门派人来勘验现场时,马青牛居然真闭了眼。
柳宫姝任凭剑尖刮擦地面,木然往林玄代二人所在的客栈缓步而行,心内烦郁:为慈幼堂报了仇,为什么我却开心不起来?
入了客栈,正欲抬步上阶,小姝仰面,却看见林玄代和敬舞草匆匆而下。“阿代哥,你们这是……”
“回来的正好,”林玄代压低了嗓子,“有些异样。”
“出什么事了?”小姝着急跟着他们往外走。
敬舞草前后左右审视一通,答:“方才在楼上露台看到街上路过好大阵仗一群人,百姓们议论‘秾婻的使臣来了’。”
“怎么会这样?阿代哥不是已经刺杀了他吗?”小姝皱眉。
林玄代无奈地说:“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回想当时情况,剑入口、穿心破膛,绝对已死透彻,断无救活可能。”
“因而,”敬舞草猜测,“我们怀疑当时杀掉的可能是使臣替身,其人本尊还好端端地活着。”
小姝黯然再加一分,悲哀地说:“那么,三赖子哥岂非白死了……”
“不会的,”林玄代握了握腰间的匕首,这是韩三赖唯一的遗物,那师吾所赠,“我犯的错,我一定要补救。”
“对了,你刚才去哪儿了?”敬舞草问,瞥见柳宫姝剑鞘上的血迹。
小姝吐了吐舌头,把头埋低了些。“散步……”
“不准撒谎!”敬舞草严肃地说,她从小就以长姐的身份管束着小姝和尽情,“你隐藏的事或许会给我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如果不说,我们怎么提前应对?”
“我、我杀了个坏人。”小姝嘟着嘴,不敢倔强。
“居然擅自行动!你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待回去之后我定会告诉你师父,狠狠责罚你!”敬舞草生气,提高了嗓门。
小姝嗫嚅着,擦一擦鼻涕水,似是伤风之症。
林玄代瞥一眼窘迫的小师妹,温和地说:“罢了,现在的燃眉之急乃是刺杀真正的秾婻使臣,他们经历昨晚事故,必然警惕十足,我们不仅要速战速决,更要紧的是保护好自己。小姝惹人眼目,还做外应吧,由我和小舞打头阵。”
正说话,三人已追上了外族使臣华丽的车乘。夹道观望的百姓们伸长了脖子,看新鲜的热情格外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