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陇西王府待过晌午,沈尽情只一味干坐着。她孑然而来,多一样物件也不曾随身带,现下除了烦闷便是心慌。
“沈姑娘,外面来了您的行囊,请随奴婢前往清点。”丫鬟团萃由花园入厢房,恭恭敬敬地向贵人禀报。
沈尽情怔了怔,问道:“行囊?难道我以后都要住在这里了吗?”
团粹眨巴眨巴眼,笑着应答:“您是王爷的亲眷,住王府是理所应当的。”
沈尽情胸膛里原已缠绕了七七八八的心绪,听了这话愈发躁郁。长乐山庄再不济,她好歹也能得三分自由,可一旦落进王府,这里上下左右的眼睛、耳朵还不知会如何关注她,当真是躺着不踏实、站着不利索。
团萃见贵人愣愣地发着呆,不由吊了嗓子,又恭请一遍,沈尽情这才挪动脚步,任僵硬的躯干在鹅卵石路上摩擦而过。
大门之外,光不蚀正指挥仆役们搬卸箱柜,见到沈尽情,他停下手头活计,躬身作揖。“陇西王吩咐,姑娘的心爱之物一件不可缺。这些都是在下从姑娘原先住地整理而出的,请过目。”
沈尽情步力虚乏,缓缓来到车马前,仆役们轻手轻脚地掀起箱柜盖子,容她细细查点。
古琴“骊龙颔珠”一架,和田玉打磨的围棋子两萝,金丝楠木笔一支,还有书房里该有的摆件挂饰零零总总埋了整只大箱子。
“就这些吗?”沈尽情不甚上心地瞟了一眼,看向光不蚀。
光不蚀拍一记额头,道:“还有它,我差点给忘了。”他旋即招呼来三四个壮实的家丁,“哼哧哼哧”从车上搬下一个大铁笼。
烈烈早嗅到了主人的气息,吐着大舌头,眉开眼笑。
沈尽情心花怒放,不等笼子放平整,已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待到笼门敞开,这两个相依相靠的小生灵抱在一块,又揉又挠,亲密无间。
光不蚀自知这差事办得很好,温厚地笑了笑,继续张罗人手做搬工。
烈烈到了陌生的宅邸却放得开,满院子扑腾,吓翻了一众不知情的丫鬟仆役,嗷嗷喊着“有狼!”“狮子,娘嘞是狮子!”“熊瞎子来了,快杀了它杀了它!”
沈尽情蓦地从脑海中看到郭瑀张弓搭箭的身姿,心头一紧,高喊一声:“烈烈不可放肆!”
体格庞硕的獒犬察觉到主人语气中的严肃,猛地刹住四足,安静地等候她上前。
“这才是乖狗。”沈尽情蹲下身子,一边给它捋毛,一边教导,“我喜欢你,不代表旁人也得喜欢你。假使你以后再伤人毁物,我就没什么可为你开脱的了,只能交给别人处置,纵然我愿意代你受过,可别人若不解气,非要你的命,我也不会阻拦。”
烈烈略低头,一副受教了的模样,十分驯顺。
“姑娘,奴婢且多嘴一句,犬始终与人不同,万一狂性大发,姑娘身板纤弱,恐怕很难控制得住,而出入此地者多是达官贵人,侵扰到他们就不是赔礼道歉那么简单的事了。望姑娘三思,既不要让陇西王难做,也避免陷爱犬于不义,用链子束缚住吧。”
沈尽情明理,脸上不见丁点儿不痛快,温和地说:“团萃有见识,我也有此打算。待光大人忙完手头事,我便请他寻根铁链子来。”
团萃本已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不料这女子竟如此谦和好说话,简直不像官宦人家里颐指气使的千金小姐,遂一时接不下话茬。
沈尽情不介意奴婢瞠目结舌的失态,微颔首,招引烈烈往人丁稀少的小径走去。
“站住。”
包括团萃在内的一众下人闻声惊愕:是谁胆敢对沈姑娘这么说话?
崔尚宫的身影出现在肃穆的庭院中,身边没有陇西王作陪。“你想往哪里去?撒野够了,是时候来学规矩了。”
沈尽情木讷地转过身,小声辩解:“尚宫莫动气,我先把烈烈安置妥当。”
“你还没有资格让我生气。”崔明止冷漠地说,“这里闲人那么多,管束一个畜生不需要你亲自上手。分明是惫懒懈怠,赖给畜生作甚。”
“尚宫不知,烈烈只认我一人,如果旁人逗弄,它保不齐会挣扎。”沈尽情硬着脖子申辩,受不了长辈“畜生畜生”的称呼。
“既然这么躁狂,留在世上也是祸害,早点打死算了。”崔明止恶言咒骂,眉头不皱。
沈尽情只觉得血气倒涌,从未遇到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人。然而话不能说太满,那位武威长公主,和尚宫比起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小沈尽情不是已经领教过了吗?
“别傻站着了,即刻跟我来。”崔明止若无其事地下令,转身而去。
所幸光不蚀及时赶来,连哄带骗地把烈烈撺掇走了。
沈尽情不甘心逆来顺受,偏要会会这个凶神恶煞的老婆子,于是紧随其后。
崔明止无所谓小姑娘恨与不恨她,自顾端着身架稳步走在前方,行至僻静处,猛推开一扇灰尘扑扑的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沈尽情跨过门槛,与尚宫三步之隔。
“把门关了。”崔明止说。
你是女官无疑,但说白了仍是伺候皇族的奴婢,我假冒与否,到底冠着陇西王亲眷的名号,你非要这样趾高气扬吗?沈尽情暗叹,依言拢上门扉。
“跪下。”崔明止故意踢踏起扬腾的灰土。
沈尽情拒绝道:“敢问尚宫我犯了何错,定要跪听教诲?”
“跪,”崔明止箭步上前,一把按下她的肩头,“是我教你的第一个规矩。你这倔强的表情是想宣示什么吗?膝盖精贵,跪不得?近了说,陇西王纵是封地上顶天立地第一尊贵,见了当今圣上依然要服帖跪拜;远了说,天下万民里,管你是英雄好汉抑或贼头鼠脑,无论栋梁之材还是朽木庸碌,跪天地、跪君上,莫有怨怼。再说你这丫头片子,究竟是功高九霄,还是神佛化身,偏就能例外?给我好好地跪着!”
沈尽情没想到崔尚宫手劲这么大,当下被她硬生生按倒,膝盖磕在坚硬的地面,“砰砰”有声。
“倒不是我稀罕受你跪拜。”崔明止见姑娘没有过分抗拒,松开手,道,“在宫中,只有跪得下去,才能站得起来。你千万不要怀妄念,以为女官就比宫婢们高出几个层阶,在后妃们眼中,尚宫、宫女都是任人差遣的,或许你能得到主子青睐,荐给外臣打下手,额外增长些见识,但除此以外就不要有所奢求了。”
“那么,”沈尽情忽然开口问道,“我真的不用伺候皇上吗?”
“你说的伺候是什么意思?”崔明止厉声说道,“爬上龙床?你若以为能迂曲着靠近圣上,那我也不必费心调教了,立刻回京就是。”
沈尽情厌烦地摇头,回答:“我没有这般好心情,但求此生都不要见到皇上。”
“最好你说的是实话。”崔明止上下打量起这个看似娴静温良、实则个性倔强的女子,尔后道,“哪怕有一天你动摇了,眼红别人的锦绣富贵,我也无力帮扶。”
“不劳尚宫为我担这份心。”沈尽情态度坚决。
崔明止默然,一会儿便重新扯起严肃的皮相,说道:“今天除了教你跪,还要粗略讲述一下圣上和后宫的情况,因你一无所知,我便斗胆报出各位主子的名讳,不准到处张扬!”
沈尽情微闭了眼。
“当今圣上郭珩,年二十,是先帝的第一个王儿,本为宁王,乃宜妃之子;先帝子嗣珍稀,第二个王儿是吴王殿下郭瑀,经年驻守边地,圣上重视、体恤臣弟,特封为右卫将军。方才说到的宜妃王采兮,毫无疑问就是现在的太后娘娘,因皇后之位空缺,六宫大事均由太后掌理,但这局面兴许很快就会有变数,毕竟一大批鲜明亮丽的女子就要入宫了。在太后之上,幽居着太皇太后饶伯兰,育有先帝和故豫章王殿下,只是太皇太后从十年前就不再开口说话了,如痴如哑。”
沈尽情猛地睁开眼,凭着记忆里微末的线索,问道:“那么,先帝元配皇后呢?她也应该是太后啊。”
“你胡说什么!”崔明止斥责,“文慎皇后英年早逝,十年前就病殁归天了。”
“她病逝了?”沈尽情隐隐难过,她恍惚记得宫中正常的人大概仅此一位了,“真可惜。”
“你怎么会知道文慎冯皇后?”崔明止狐疑地问。
沈尽情徐徐解释道:“这……小时候我曾进宫拜访过冯皇后。”
“陇西王说你打小被人贩子拐走,如何会进宫?”
“我年纪小,记不清前后过程,总之后来就常居慈幼堂中,进宫也是由慈幼堂安排的。”沈尽情牢记光不蚀的说词,把伪造的身世圆了起来。
见崔明止没有再怀疑,沈尽情鼓起勇气,打听道:“尚宫资历渊深,能否给我讲述一下吴王殿下的生母蕙妃?我怎么听闻,她也辞世多年了。”
“蕙贵妃也是……病逝的,至今十载光阴。”崔明止说这话时语气虚迷。
“为什么,后宫的女人都病死病坏了?”沈尽情心生疑窦,继而追问:“十年前,宫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然缘何死了这么多人?还有先帝,他又是怎么驾崩的?”
崔明止狠拍案台,训道:“你要知道这么多事作甚?也不摸摸腔子上有几个脑袋!给我跪在这里,不足三个时辰,不准起!”说罢,尚宫拂袖而去,将门扉反锁。
沈尽情扬起脖子,不卑不亢。
不说,我就不会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