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的时候,沈尽情做了个梦,梦里又让她经历了一遍昨个白日在玉埙楼喝茶的过程,只是反转得有些厉害——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沈尽情问,不知从哪里冒出条手帕,被她攥在手掌心,浸了不少汗。
郭瑀冷眉冷眼地喝着茶,半晌,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有,我此生都不再叨扰你;没有,那你心里得存个谱,我死缠烂打都要把你追到手。”沈尽情低着头说,稍抬了眼,又赶紧遮掩过去。
“笑话,我身份之贵,岂是你这等平民女子能攀附的?”郭瑀掷下茶杯,茶渍泼染了姑娘的长袖。
沈尽情依然不抬头,嘴里说的话却更加放肆:“假使你这么看重身份地位,我只好围魏救赵、靠一点迂回的手段将你拿下。”
“怎么讲?”
“嫁与你皇兄,搏一个母仪天下的荣华,回头再和你拉拉扯扯。”沈尽情嘴角泛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
郭瑀拍桌,斥责道:“你疯了吧?居然想离间我们兄弟感情!”
“害怕了吗?”姑娘扬起脸庞,眼神诡谲,“其实你也知道我有这样的手段,我能做到。”
“你这个疯子!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郭瑀抱头,万般无奈。
沈尽情饮尽杯中茶水,挑起娥眉,淡然又不失气魄地说道:“命中注定,而已。”
……
……
……
“啊呀——”沈尽情从床上“腾”地坐起,棉被已翻落地上。“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哪!”她摸摸脖颈,汗水冰凉一片。
窗外影影绰绰,投映着满身疙瘩的老树的衰影,鬼祟如梦魔张牙舞爪。
“我这是怎么了……”沈尽情将铺盖拖拽上床铺,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只露出被蓬乱青丝半覆的脸孔。“三魂不全、七魄飘摇,终日神志不宁的,莫非生病了?”她赶紧探一探额头,温度再正常不过。
“夜间多梦大约是白天累着了……”沈尽情为自己开脱,渐渐平复焦躁心绪,重又躺平回床上;她枕着胳膊,卧看大风吹皱窗户纸,没一会儿便迷迷瞪瞪地睡过去了。
再次吵醒她的就不是光怪陆离的梦境了,而是实实在在的敲门声。
光不蚀的声音从门板后传来:“沈姑娘起身了吗?今天得随我去一个地方,快快准备着吧。”
沈尽情从被窝里钻出来,阳光渗进屋子,清澄且灿亮。
她洗漱时、早饭间均心感惴惴不安——但凡光不蚀来传话的事,莫不和本源有关。难道,昨天和吴王喝茶有甚不妥?
本以为又会兜兜转转进密室受训,但这次光不蚀分明将她往长乐山庄之外引领。
“光大人,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沈尽情上马车前,警惕地问道。
“现在还不方便透露,待时机合适,我自会告诉姑娘。”光不蚀搀她坐稳,放下门帘,回到副驾上。
只听得马夫吆喝一嗓子,车轱辘便开始缓缓前移,愈行愈稳。
沈尽情安分地坐在车内,挑起窗帘一个角,静心赏玩沿途风景。
车乘启动约莫过去三刻,未等她生出困顿疲乏之意,光不蚀由副驾进入车厢。
“沈姑娘,我接下来说的事,你听过后只能放在心中,没有指示,绝不可令第二人知晓。”光不蚀严肃地叮嘱。
“我既然得到如此大的信任,必然会履行同等分量的责任,”沈尽情应道,“绝不会泄露给第二者。”
“包括柳宫姝。”光不蚀补充。
沈尽情点头,说:“包括小姝。”
光不蚀欣慰地拍了拍膝盖,又束紧衣襟腰封,方才徐徐启口,道:“姑娘先前问目的地,我现在能回答了——陇西王府。你如果要问和什么人见面,我也能告诉你——陇西王,郭太申。”
“是先帝的七皇叔吗?”沈尽情问,她偶尔也从不知谁的闲言碎语中听到过这号人物,据说是个声色犬马、飞鹰走狗的王公贵族。
光不蚀笑了:“没错。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他是陇西封地的主人,我虽孤陋寡闻,倒也常常道听途说。”
“你认识他。”
沈尽情体会不出眼前这位长辈的话中有话。“我愚钝,还请大人解释明白。”
“本源,陇西王便是本源。”光不蚀面不改色地回答,“他才是长乐山庄真正的主人。”
沈尽情本能地想要表现出惊诧,但稍加分析,这答案也在情理之中:从面子上看,长乐山庄是经商者的集聚地;从里子上说,它又包藏了那么冗杂的刺客组织,甚至万里迢迢伸手到京城去,其中网格联络交错,不用想就知道有多繁复。能将如斯巨大的财力、物力、人力整合在一起,没点只手遮天的本事,怎么可能保持运转二十余载?
“尽管是个意外,然而也想得通。”沈尽情说。
“接下来,你是不是会问陇西王缘何建此山庄、树此组织?”
“大人一股脑儿都说给我听吧,莫吊人胃口。”
“其实,我并没有确切的答案,”光不蚀眼神诚恳,不似有意隐瞒,“从侍奉本源的第一天起,他就已对我明说、暗示过——他不想告诉旁人的事,谁问谁死。”
“好,我懂得规矩。”沈尽情表示理解,忽而心有所触,一冲动便脱口而出:“那么,那么我鸦爹爹既是豫章王,又是陇西王的儿子?假使名正言顺,鸦爹爹其实可以承袭陇西王世子之位?”
光不蚀搓了搓手,稍显尴尬地说道:“十年前,他们还真当着小丫头你的面说这家长里短的事?唉,别问我仰宗的七弟是怎么和嫂嫂意乱情迷生出的豫章王,这我可不敢知道。你也不要再惦念豫章王殿下了,他虽游离外国他邦,但永远都不能回来了,披着‘死人’的外衣,方能保一世平安。”
贵皇族真乱。沈尽情心中说道,对皇宫从未有过好感。
“前辈们的事与你无关,多想无益。”光不蚀唠叨一句,生怕这敏感多思的孩子自己琢磨出危险的事。
沈尽情驯顺地微笑着,向车窗外随意瞥了一眼,远远便看见个富贵豪宅。
“这些话都是本源让我交代的,但凡在与宫中人、事相关的环境下,你只知陇西王,不知本源、长乐山庄。而你的身份变化稍显曲折,得认已故王妃做姑奶奶,说来也巧,故王妃沈氏有兄,兄生子,子生女,可惜是个弱智,家人藏掖得紧,从不曾抛头露面过。本源已和他的大舅子秘密沟通过,没有人会来拆穿你的身份。”光不蚀记诵家族人物时颇有心得,不会搞错了辈分。
沈尽情咽了口唾沫,道:“可是,宫中有人知道我是孤儿,打小从慈幼堂长大,怎么平白就成了别人的侄孙女?”
“托辞你从小被人贩拐走,流落民间,近来才认祖归宗的。”光不蚀转达了主子的意思。
“为我这假冒的‘帝后之相’,辛苦本源前后张罗了。我生下时倒不知,和皇族的渊源竟会是这般千丝万缕。”沈尽情冷笑,自嘲也嘲人。
光不蚀摇头,道:“姑娘心里爱说什么我管不着,但嘴上必须得把牢,‘假冒的帝后之相’,这种话打死也不可再吐露了。”
沈尽情漠然,没有反驳。
马车停了下来,陇西王府已至。
光不蚀恭敬地扶她下车,脚未沾地,丫鬟仆从们已在地上铺了蒲垫,谨防贵人雪地滑倒。
大门口,陇西王慈祥地看着她,道:“乖侄孙,快来姑爷爷跟前。”
沈尽情依言,提裙慢行。
陇西王乘此向身边老妪夸口:“崔尚宫,这孩子就是传说中……”
“您不用多说,我有眼睛会自己看。”老妪不留半分情面,当下掐断话头。
陇西王不以为意地笑笑,他确实应该摆出这副不要脸皮的酒囊饭袋之相,否则,如何活得长久?
沈尽情小心翼翼地站稳在郭太申面前,躬身行礼。
“软脚虾,腰杆子也挺不直。”崔尚宫没好气地说,“年纪轻轻的,还不如我这个老太婆有精神。”
沈尽情莫名遭奚落,怔怔地看向陇西王。
“侄孙女啊,这位是从皇宫来的崔明止、崔尚宫。从今起四个月,你都要受她调教,将来入宫才会得体,不丢姑爷爷的脸哪。”
沈尽情紧张地说不出话,又向女官施礼。
“不用了,”崔明止眼皮也懒得抬,道:“错误的礼数即使行一万遍也无法让人感受到你的诚心。”
沈尽情面红耳赤,不敢再往下屈膝,又不敢贸然起身,半蹲着,腰酸腿疼。
陇西王赔笑道:“尚宫严厉,连本王都怕你,何况小姑娘呢?这孩子从小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不比公主们识体统,还望尚宫不吝调教啊。”
崔明止脸不见喜怒,道:“陇西王,奴婢是看在您王室长辈的身份上,才大老远地赶来教导你的人,须知宫中选秀开始,有多少达官贵人送来黄金白银、求着我指导他们家姑娘,我都懒得搭理。希望你的侄孙女机灵点,不要让我中途放弃她。”
“有尚宫当师父,再笨的孩子也能一鸣惊人。”陇西王笑容真挚。“今天尚宫大驾光临,我自该尽地主之谊,已在大厅摆宴,尚宫请吧。”
崔尚宫不为所动,坚持把道理说明白:“奴婢不是来贪吃喝的。说实话吧,光是您的尊贵地位,还不能说服我来此。真正令奴婢动心的,如您所说,这孩子不为培养成皇后、妃子争风吃醋,而是胜任女官,为圣上排忧解难尽绵薄之力。奴婢二十岁当了尚宫,转眼霸占此位已有四十余年,私心也想后继有人,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会前来找罪受。”
“尚宫当真女中豪杰!”陇西王开怀大笑,道:“和尚宫说话就是有意思。来来来,咱们边吃边聊。”
崔明止不看沈尽情一眼,转身随陇西王入内。
见他们走远,丫鬟们赶紧来扶姑娘。
沈尽情揉揉膝盖,心中半喜半忧。
喜的是,原来她不用搀和进纠葛繁琐的宫斗之中、为了不喜欢的人和其他女子打得头破血流;
忧的是,崔明止究竟会如何调教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