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巧合是老天爷的恩典,它不施舍时,纵然人的本事上能通天、下能穿地,也分毫求不得。
韩三赖没有得到眷顾,正陷在这样的情形中——林玄代与敬舞草扶着他在狮虎岭寻了三圈,总算摸进了一位野郎中的庭院,然而小学徒却说:“师父上山逮野物入药材,恐怕天明时分才能回来。四位哥哥姐姐若是着急,还往别家去吧。”
林玄代听闻此话,向灰蒙蒙天色瞥了一眼,道:“即便我们还经得住到处奔波,三赖子却承受不了。很快就要天亮了,索性在这儿等一等。”
“少……咒我……”韩三赖面如烧剩柴薪的灰烬,风一吹,大概就要四散天涯。
小学徒多少有点眼光,他谨慎地提醒:“哥哥姐姐不要怪我多嘴,这位伤员的状况实在不太好。师父会否准时回来我真拿不准,你们在我处耽搁辰光,届时出了什么岔子,可得讲道理。”
林、敬对视一眼,互相看出了心中哀戚。
沉默难捱之际,庭院的栅栏“窸窣”响动,小学徒亮亮地喊一嗓子:“师父回来了!”
众人循声而望,野郎中背着小篓,手上握着柄血汲汲的镰刀。
“瞎嚷嚷什么呢,我才酝酿的睡意,正要补个回笼觉,都被你吵没了……咦,这几位姑娘和小兄弟有何贵干呐?”野郎中问,眼睛已然落在韩三赖的身上。
“我们这位伙伴受了点伤,特来求医问诊。”林玄代回答。
野郎中走近后再看两眼,摇头道:“没法子,他就快要死了,我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救不了。”
“放……屁……”韩三赖挣扎着攒起力气,骂道:“老子……阳寿未尽……阎王……不敢收我……”
“你既然认得阎王,就和他套套近乎,晚些再派牛头马面来收你。反正我已束手无策。”野郎中褪下背篓,从中拎出一只辨不清的死物。
敬舞草拔剑,横架在野郎中的肩头。“先生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出了诊断,莫不是神医再世?医者仁心,你就不要故作谦虚,还是抓紧上手治疗吧。”
“你们不懂,他虽看起来有活命的可能,实则回天乏术。”野郎中无奈地摇头摆手。
敬舞草不依,继续胁迫:“实不相瞒,我这手腕子也有些毛病,握不稳剑,冷不防要东劈西刺,所以奉劝先生严肃些,先好好治他的伤,兴许还能缓我的手疾。”
野郎中翻了个白眼儿,道:“要杀我请随意。”
林玄代轻轻挑开敬舞草的剑,若有所思地问:“我这位伙伴只是皮外伤,缘何成了先生口中的不治之症?还请明示。”
野郎中冷笑两声,道:“就他这副蔫黄瓜矬腔样子,足见中毒太深、病入膏肓。”
“中毒?!”林玄代与敬舞草同声惊叹。
“是呀。世间毒物千百万,现在已来不及让我分析他中的是何毒、再对症研制解药了。”野郎中斜过身子,指着意识昏迷的韩三赖,道:“你们也不知道他中的什么毒吧?不然也不必无头苍蝇似的乱发脾气。”
“应是和赤棘人打斗时被下得毒。”林玄代黯然地说,“或许,毒物就涂抹在赤棘人的兵刃上,而你我没有皮肉伤,故不曾中招。”
野郎中耳中闻得“赤棘”,愈加有理由:“嘿,外族人的毒物更加莫测,谁知道他们用的什么原料,兴许是我一辈子都没见过毒虫,这怎么治,嗯?”
敬舞草头重脚轻,一阵眩晕。片刻后,难过地问:“那我们只能眼睁睁看他死吗?”
“不然呢?现在说让他吃好的喝好的保持心情愉快,有用吗?”野郎中抓起渐硬的动物尸体,甩手进屋去了。
长久没有说话的柳宫姝先前还勉强绷着情绪,这下决了堤,平生第一次尝到流眼泪的滋味——
“三赖子哥,你这个大怂包!输我一千多场比试,没胆子翻盘,居然想溜!我以后再不同你玩儿了!”小姝扑到病人身旁,号啕大哭。
韩三赖抛出若隐若现的微笑,奄奄一息地说:“哈……第一千……三百七十六次切磋……谁哭……谁就输了……”
“这个不算数!”小姝揉着泪眼,感觉心窝子正在拧麻花,“每次规则都是我定的,咱们比谁活得时间长!”
“那还是……我赢了……”韩三赖的眼睛即使睁到头顶,也如瞎子般什么都看不清,“我年方……二十有二……你才多大……等我去了那边……当上千年老鬼……怎么算……也还是比你……多活七载光阴……”
小姝说不过他,张大嘴“哇哇”地蹦着眼泪豆,根本停不下来。
林玄代和敬舞草从旁默默,眼中晶莹闪光、喉咙哽咽发堵,稍起了一阵风,泪水就被刮下脸来。
“阿代小舞……我这人挺含蓄的……”韩三赖吐露肺腑之言,“从来……也没有和你们……特别亲近……到了阴曹地府……我就和阎王爷说……这俩人太讨厌了……千万别弄进来烦我……所以……你们也别死乞白赖地凑上来……我要生气的……至于师父……他本就疼你们多一些……还是麻烦你们去侍奉吧……”
“韩三赖你给我住口。”敬舞草颤抖着抽泣。
林玄代缓缓蹲下,握住将死之人的手,彻骨冰凉。“你放心。”
韩三赖舒展了眉头,回光返照也不曾令他活泼。“行了……到了地府……我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咱们……就此别过……”
“不行!”小姝尖叫一声,将他推搡一番。
林玄代抓住她乱挥的胳膊,恸道:“小姝别这样,让他走吧。在那种身世背景下长大的三赖子,每一次笑逐颜开都是对内心创伤的遮掩……最后一次,应该送他高高兴兴地上路。”
小姝看看已故之人,再看看林玄代,转身奔向敬舞草,扑进其怀里呜咽。
刨土。
挖坑。
葬入。
填埋。
树碑。
默哀鞠躬后,阳光明艳起来,散在雪地中,反射极为耀眼。
“我得把这件事先通传回去。”林玄代向野郎中借来纸笔、匆匆书就,吹一支调式古怪的哨音,等候片时,天空中呼啦啦落下飞鸟,由他绑缚纸条,再挥动翅膀,朝远天飞去。
敬舞草落寞道:“师父知道了,难过之情不会比我们少。”
“唉……”林玄代叹气,继而道:“辛苦一夜,得找个地方躺一躺,再吃顿饱饭,这样回程途中也不至于崩溃。”
“进京吧,虽然绕路,但等去到集市上买了马匹,后续就能加紧速度了。”敬舞草建议,她太想看看那个满门抄斩的圣旨究竟是从什么样的魔窟中传递而出的。
林玄代稍显逡巡,尔后仍是认可了。
待皇城由远及近地矗立于三人面前,其心之中各有情愫萦绕。于柳宫姝,这是一份几乎被忘却的熟识感。
随意走进一家客栈,不挑不剔地点了饭菜,安安静静地咀嚼吞咽,三人都沉默地像哑巴。
“我想,”柳宫姝倏忽开口道,“一会儿去街上溜达溜达,一个人。”
“不要在客房睡一觉吗?走了这么路。”敬舞草向她碗里夹了个狮子头。
小姝摇头,道:“没关系,就当饭后消食啦。”
“好吧,那就两个时辰后再见。”林玄代放下筷子,说了句闲话,“京城的口味吃不惯,我还是想念莱州饭菜。”
敬舞草笑笑,心里又何尝不思怀家乡滑州,虽然她数日前刚得机会去做了趟任务。
柳宫姝头一回在吃饭时心不在焉。她把狮子头整个塞进嘴里,咕哝一句:“我吃好了,出去玩啦。”便轻轻盈盈地往外跑。
“你方才答应她为何那么爽快?”敬舞草问。
“京城,无论如何都是小姝的故乡。”林玄代结了饭钱,欲往楼上客房去,“十年了,她怎么能不惦记老地方、老朋友?纵然有暴露身份的危险,我们也得给她这个机会,对不对?”
敬舞草莞尔。
柳宫姝刚出客栈,就已吃不透方向了。其实她未必需得瞄准什么方向,漫长的时间已经淡化了她脑中对京城的大多数记忆,只有几个人名,偶然跳出脑海,也不知记得准不准。
“大婶,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她拉住一个路人,问得古怪。
大婶莫名其妙地说:“你如果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又是怎么来的呢?别告诉我是七星连珠的天象带你来的,也别告诉我你是掉在水里飘过来的,更别说是死而复生失去记忆啊。”
“哎呀,我知道这是京城,我就想问,”小姝挠了挠头,道,“这附近可有好玩的去处?”
“这孩子,人长得标致,说话却是个半吊子。”大婶嫌弃地撇嘴,“我在这儿生活几十年了,从来没觉得哪里好玩。喏,那里有了梦阁和元宝丰,男人都爱去玩,不过对你来说是禁地。”
“了梦阁?”小姝喃喃自语间,大婶已经走开了。“是八娘曾经呆过的地方。”
她想到这里,撒丫子就冲过去,也不注意四通八达的路口车马穿流。
“吁吁吁吁吁吁!”一架拉货的板车蓦地朝女孩儿撞来,驾车人慌乱拉缰绳,却也惊险万分。
千钧一发之际,近旁一位中年人飞扑上来,一把推开女孩儿,自己的腿则被马蹄子踩碾而过。板车继续往前飞奔,驾车人抱歉地回头看看,没法子下马。
“叔叔你不碍事吧?!”柳宫姝就地一滚,没有摔着,但舍己救人者未必有武功,她急忙冲上去搀扶。
“不碍事,我的腿脚本来也只是个摆设。”大叔示意她看自己被铁皮包覆的双腿,“早年被人打断了,没知没觉,我就自己做了铁护腿铁拐杖,慢悠悠也能走路。”
小姝听此言,心里难过,帮他捡起飞出八丈远的拐杖,递到手边:“叔叔家住哪里,我扶你回去。”
“人美心善,小姑娘不错啊。”大叔“哈哈”笑着,颤颤巍巍地迈开步子。
“我叫柳宫姝,叔叔怎么称呼?”小姝随口与他唠嗑。
大叔的步子兀地停了下来。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姝以为他耳朵不好使,特意提高了嗓门:“柳、宫、姝。”
“哦……”大叔使劲克制激动的情绪,就怕认错了人,“你是哪里人啊?”
“小时候住在京城里,后来去了别处。”
“那、那你父母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无父无母,以前有位八娘,是我的养母,后来她也离开我了。”小姝诚恳地回答,沈尽情与秦遣风对她的嘱咐全丢在了脑后。
大叔蹒跚地倒退两步,细细端详着小姝,从上至下、从下至上。
忽然,他把拐杖扔在地上,扑通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