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今年怎么这么冷哪?晚上站岗时脚趾都要冻掉了。”驻边军士自入冬以来饱受寒苦,只有口头上牢骚几句,心却不会动摇。
“慢慢熬着吧,兵士四年一轮换,咱们正卡在中间,想回京受犒赏,还得过两年。”
“我现在一点儿没想荣华富贵,只盼与妻儿团圆,享享人间的福气。”
“嘁,说得仿佛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一样。咱们戍守边防的比不得人家开疆扩土的,没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我若能选择,宁可替圣上征东讨西、热撒血汗。”
“拉倒吧,你届时别做逃兵已值得骄……”
闲话的士兵忽然闭紧了嘴巴,带着惊恐和惭愧绷直了身子。
打他们面前经过的阿纯,虽然没有官衔,却深得护军将军冯洗砚的青睐,外加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由不得别人不服气。但此刻真正令他们惶惑不安的是阿纯身后之人——骁骑将军唐贸。
“这就是护军将军带出来的兵?”唐贸半分不遮掩,上前一步,狠狠抽了当事士兵几鞭子。“软蛋!碎嘴闲皮,上了战场就是敌人的刀下祭!”
阿纯无声无息地等他撒完气,道:“冯将军的大帐往这边走。”
唐贸重重“哼”了一声,用壮实的肩膀撞开阿纯,径自入了主帅帐中。
冯洗砚隐约听到些动静,放下兵书、静候来客。
“将军好。”唐贸掀开门帘,敷衍着打了个招呼,省去不少客套。
冯洗砚见此人也是心烦,既然对方不讲礼,他自然犯不着装热情。“唐贸,你眼里瞧不见上司吗?”
“对不住了,唐某人只按军功排座次,不看虚头八脑的名号。你从左军将军升至护军将军,靠得是杀敌御寇吗?恐怕只因为你是皇亲国戚吧。”唐贸不屑,分寸全无。
冯洗砚指叩案几,凛然道:“注意你的言辞!我的官位是圣上所赐,你对我不尊不敬尚可容忍,难道还想藐视圣上?!”
“少搬弄口舌!”唐贸不自觉就扬起了马皮鞭,剑拔弩张地说:“一个弃笔从戎的儒生,有什么资格凌驾于将门世家的虎子之上?凭什么要我臣服于你?”
冯洗砚冷笑数声:“可怜的自尊心。”
唐贸虽高举皮鞭,终究没敢落在护军将军的身上,一则缺少正当理由,二则阿纯和卫兵们张弓搭箭、将他包围了起来。
“闹够了吧骁骑将军,我的兵辛苦操练可不是为了和你争家长里短的。”冯洗砚挥手,阿纯等人退出营帐。
唐贸憋着气,从怀中掏出一个黄布袋,蛮横横丢在案上。“谁又想和你较量了?儒生!”
冯洗砚不理粗人粗语,自顾解开黄布袋,取出一席卷轴,拉开细看,原来是圣旨。他快速读罢,又似有所怀疑,于是反复读了三遍。
“哟,冯老丞相的儿子不认字啊?”唐贸酸里酸气。
冯洗砚从圣旨后抬起眼,凶煞异常。“我警告你,你如若再妄提先父的名讳,我杀你时眼绝不会眨一下。”
唐贸喉头咕咚,没有吱声。
“所以,你此番来是为与我调值。”冯洗砚的目光重新落回圣旨,“你的部队驻守此地,我的部队拉出去征伐岬彭族人。”
唐贸老大的不情愿,但也没奈何地点头。“真不知圣上用意何在。惩戒赤棘蛮匪时分明是我的士兵表现最突出,为什么这次要让实战经验远远落后的你们上阵?”
“圣上不想看到水平参差不齐的军队来护国守疆,因而良苦用心,派我们和不那么难对付的岬彭人作战,增强实力。另外,假使还启用唐将军,岂不是小题大做。”冯洗砚顾及到唐贸的自尊心,析理时很是得体。
唐贸果然吃这一套,脸上渐浮笑容。“那么护军将军准备何时出征哪?我的士兵已堆得漫山遍野,往哪里腾地方给他们呢?”
冯洗砚道:“事不宜迟,我即刻下令。”他拍一记手掌,阿纯进帐侍立。“小将军呢?我有要事和他商量。”
阿纯低头,露出一丝犹豫,末了,答道:“阿瑀……去见一个人了。”
“他不经通报就敢擅离军营?你马上把他找回来!”冯洗砚厉声呵斥。
阿纯称“是”,转身离开。尽管她不确定郭瑀去了哪儿,但在长乐山庄门口守株待兔总是不错的。
那么这厮究竟往哪一处躲清闲去了呢?
玉埙楼。
“小二,不要酒,要茶,君山银针。”说话的正是郭瑀。
他的对面坐着沈尽情,眉眼淡薄。“你倒懂得好茶的名目。”
郭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皇……有人赠予过我这种茶叶,味醇清甜,女孩儿喝也不怕苦。”
“是么?”沈尽情不动声色,“我更属意信阳毛尖,先苦后甜,叫人学会耐心。”
“小二,不要君山银针,换信阳毛尖!”郭瑀扭头便喊。
沈尽情微微颔首,道:“算了,喝什么都无所谓。你今天又把我从长乐山庄支使出来,不为单纯请我喝茶吃饭吧?”
“非说有意图的话,那就有三个。”郭瑀说,掰着手指算,“第一,我还你玉佩;第二,我向你道歉,三天前鲁莽推你下水,有些举动不太合宜;第三……我想求证一些事。”
沈尽情“唔”了一声,不太想接话茬。
“你说过,我的名字在你听来不陌生,”郭瑀紧紧抓着一双筷子,继而道,“你的名字在我也不陌生。”
沈尽情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是喟叹还是惊愕。
“我还是开门见山地说吧,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郭瑀问,克制了前倾的身子,眼中却抑遏不住迫切。
沈尽情均匀了呼吸,沉沉地点了头,压低声音,道:“吴王殿下。”
“我就说嘛!”郭瑀高兴地跳了起来,引得别桌客人窃窃私语。“我也知道你是谁,慈幼堂来的小丫头。”
“然后呢?”沈尽情抬眼,瞧不出欢喜神情。“知道了这些又如何?能改变什么吗?”
郭瑀没有料到她的问话这般严肃深重,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改变……我不知道……私以为这说明咱、咱们挺有渊源的……缘分……吧?”
“谢你抬举。”
“等一下,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郭瑀憋红了脸,问,“因为顾及他的感受,所以对我冷冷淡淡,连朋友也不愿意结交的样子?”
沈尽情摇摇脖子,道:“没有。你若还记得我小时候的形貌,就应该明白,我从来不是热情的人。”
“是吗?容我质疑一下。”郭瑀摩挲着手掌心,说,“咱们长大后第一次见面,以及落水天目湖之前,你好像比现在热情一点儿,只不过从此就有些冷落。是否我行事有误,惹你不开心了?”
沈尽情心里说:不怪你,怪我——我是会和你兄长牵扯不清的人,注定不能交付他人真情实意,哪怕我喜欢你,也终究要抛弃你,既如此,何苦叫你白白受委屈。
但她口中却要说:“正是,你几次三番来我家叨扰,我被长辈数落,怎么开心的起来?”
郭瑀信以为真,恰逢小二上茶水,他捏起茶杯,一口气喝了四五盏。“全是苦,哪来的甜?”
沈尽情默然。
气氛尴尬得厉害,姑娘已在盘算是时候告辞了。
然而就在此时,玉埙楼下传来了热闹的童声——“孟贤人,民贵君轻仁无敌;孟闲人,酒贵人轻懒成习!孟贤人,民贵君轻……”
朗朗上口的歌谣,和着冬风飘摇进耳,成年的客官们不置可否地笑笑,沈尽情却突发好奇心,也为躲开一桌而坐的难堪,故而趴在栏杆上向下张望。
“怎么可以这样!”她只看了一眼,便匆匆奔下楼去,郭瑀惦记她,紧随其后。
大街上十几个小孩儿正围着个醉醺醺的老人家,边唱童谣,边拿石头块打砸他。
“住手!”沈尽情当街喊停,“你们岂可对长辈如此不恭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孟子在你们口头,他的话却不在你们心上!倘若你们的父母知道你们在外的恶劣行径,定会羞愤难堪!”
一个小胖墩儿白了沈尽情一眼,回嘴道:“他是个好吃懒做的大闲人,我爹娘平日里见了他连正眼都不瞧。”
“就是就是,自称孟夫子的后人,其实就是个大酒鬼!”小伙伴们群起反驳。
沈尽情温柔之声压不过许许多多叫喳喳的尖利童音,不得不扯嗓子:“人生有起伏跌宕,你们怎知眼前落魄的老人家是否遇到了困难、是否会在得到帮助后东山再起?!”
小孩子听不懂她的话,嘻嘻哈哈继续向老人家扔石块。
沈尽情求助地看向路人:“这些是谁家的孩子,麻烦来管束一下吧。”路人只知道看热闹,摆手拒绝了她的请求。
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坚毅的背影从她眼前掠过,还不等看清楚,那背影已撩起四五个熊娃娃、轻轻丢开到路边,很快就没有孩子扔石头砸那个醉鬼了。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从小就欺善怕恶,还有没有王法啦!”郭瑀指着摔了一地屁股墩的孩子,道,“这么尚武尚力,长大后可敢从军杀敌啊?男子汉大丈夫,专挑老弱病残下手,没种!”小将军吼起来,满满都是遇神杀神的情绪。
熊娃娃们彼此面面相觑,俄顷,不约而同地大哭起来。
这下好了,路人们即刻跳出来指摘两位年轻人——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什么品性啊,欺负小孩子!”
“哼,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想逞能嘛。”
“他们还是孩子呀,犯错误很正常,能不能有点包容心?”
“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
闲话还不够刺激,等熊娃娃们的家长闻讯而来后,一个个冲着这对年轻人破口大骂,好几个当爹的情绪激动到就要冲上来了。
沈尽情退了两步。
郭瑀下意识地牵住了她的手,泰然道:“别怕,谁敢碰你,我揍到他们爬不起来。”
沈尽情心头的坚冰从这一刻开始融化。
闹剧愈演愈烈,终于把这条街管事的衙役招引过来了。衙役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闲人们,趾高气扬地问:“怎么回事?扰乱治安,该当何罪!”看官们七嘴八舌地向他描述起来。
衙役偏听行人说法,也不多问郭瑀一句,当下发威道:“好啊,敢在我的地盘上闹事撒野,想去大牢里蹲着吗?看你獐头鼠目的样子,肯定不是好人!有没有身份证明啊,拿出来!”
郭瑀郑重地问道:“官爷,我犯了什么事要受你这么威胁?”
“犯了什么事?聚众斗殴、藐视朝廷官员!”衙役正了正衣领。
“你也算朝廷官员?”郭瑀反问一句。
“大胆狂徒,你还顶嘴!证明证明,没有证明就老实地跟我走!”
郭瑀拍拍袖管,笑了。“我有两个身份,你想看哪一个?”
“瞧把你能的,废什么话!快、点、拿、出、来!”衙役已然拔剑。
郭瑀依言,抽出两柄玉璧,奉给衙役。
衙役看了第一柄,整个人像被掐住了脖子。“右、右、右卫将军……”
待魂不守舍地看完第二柄,衙役则彻底坍圮在地,跪地高呼:“吴王殿下千岁!小吏有眼无珠,扰了贵人安宁,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此话一出,乌拉拉跪下满街群众,又是另一番论调——
“我就说这位年轻人气度不凡,原来是皇亲国戚啊。”
“身手了得,大将风范!”
“不仅人长得俊朗,还心怀正义。”
“和他站一块那姑娘,蕙质兰心,想必也是不得了的角色吧。”
……
熊娃娃们的爹娘把脑袋贴在地上,不敢回想刚才的粗鲁行为。
郭瑀挥挥手,道:“天寒地冻的,大家快起来吧。”
衙役腆着脸上前,问:“殿下怎么会出现在市井之中?有没有小的能效劳的地方?”
“哦,有一个醉酒的老人家——”郭瑀回头指向墙角,空无一人。“咦,不见了?刚才还在的。”
衙役眼珠子咕噜噜转着,道:“殿下说的大概是孟芙斋吧,这个百无一用的老书生,这会子定是到别处讨酒喝了。这样的人,不值得殿下为他担忧。”
“但是不能再有石块砸人的事发生了,”沈尽情插话,“不仅是孟老先生,弱势就不该成为被人欺压的理由。”
“姑娘说的是,我一定严加整肃。”
郭瑀和沈尽情也不好意思再受人礼拜,寻了个借口抽身离去。
回长乐山庄的路上,两人默契地不置一词。
只在行至庄口前的最后一段路,沈尽情忽然说:“你很得意吧?”
“什么?”郭瑀没能反应过来。
“用尊贵的身份压制别人。”
“这不是我的本意。”
“……”
长乐山庄巍峨立柱就在眼前,只是柱前多了一个小长点。
“阿纯?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郭瑀撇下沈尽情快步而前。
“话不多说,”阿纯瞄了沈姑娘一眼,道,“先和我回军营,将军着急找你!”
郭瑀应承,向沈尽情点头告别,晃眼间已跑不见了。
沈尽情聊作安慰地笑笑,往山庄里走。
只是她迈了几步,突然想到点什么——
“我的古琴吊饰,还是没有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