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棘鸟人下手真是毒辣!”韩三赖身上新添伤口十几处,脸色白得发透,人形轮廓虚弱无力。
敬舞草原先在前领路,听他出声,转过脸来逗一句:“你杀他们六七人,还不准对方回礼?”
韩三赖闻言得意起来,用胳膊肘怼了怼扶他之人,问:“小姝啊,你战绩如何?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吧。”
“哼!”柳宫姝瞪着眼,夜明珠一般。“你们讨厌!自己玩得起劲,却不肯让我上手,要不然,三赖子哥也不会受这样的重伤了。”
敬舞草淡素素一笑,道:“你还小,用不着在刀风剑雨里搏命。怎样,今日旁观我们实战,有没有领悟到经验教训?”
柳宫姝赌气地扭过头,嘴上不恭不敬:“悟到了,以后一定要让最厉害的人打头阵!”
“你这臭丫头还真是被师父们惯坏了,好赖都不分?”韩三赖提高了音量,未料牵血伤筋,疼得不自觉驻住了脚步。
林玄代走在最后,为的是抹去同伴淌血一路留下的行踪。不知怎么,他心头沉重得很。“都少说两句吧。三赖子伤势太重,必须尽早医治。”
韩三赖浮夸地拍了拍胸口,逞强道:“小爷身如玄铁,别把我说得跟病瘟鸡似的。”见林玄代不搭腔,他咳嗽两声,改换话茬,问:“对了,那个秾婻大使是阿代你结果的,确定完成任务了吗?”
“没错,一剑穿喉过心。”林玄代挑开拨散染红的雪粒,只有他晓得同门究竟伤重几何。
敬舞草插进话来:“现在往哪里走?横穿小树林就到皇城根了,纵越过去则是回程的路。”
“往京城去。”林玄代不及多加思虑。
敬舞草应承:“我也是这么想的。”
柳宫姝不甚明白,连忙问道:“阿代哥和小舞姐糊涂了,离我们最近的医馆药庐就在驿馆东南面三里地外,我白天等候你们来相汇时溜达去看到的。”
“小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不说我们这四人组合引人侧目,只看三赖子的伤势,断非寻常斗殴所致,失掉了求医问诊的好借口,愈加惹人怀疑。另外,驿馆死了贵宾,恐怕捉拿刺客的通缉令已经散到了附近,大夫们纵然不举报,也绝不敢医治。”林玄代快速地解释道。
柳宫姝追问:“可是京城的大夫们就一定肯治三赖子哥吗?”
敬舞草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们不去、亦来不及赶去市中,只在外郊找江湖郎中看看。巢州与京城交界地段有狮虎岭,岭上山匪聚居鹞子寨,有个三灾六难、头疼脑热都会下山找野郎中瞧,野郎中只认钱,不管闲事。”
“小舞姐知道得真多!”小姝打心眼儿里敬佩。
“这么多年,我已把京城及其周遭的情况烂熟于胸,当真是做梦都想去京城,尤其想去拜访从前那个狗皇帝,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我的仇报不了了……”
林玄代轻咳,示意敬舞草莫再闲话。
“瞧你们紧张兮兮的样子,没事也被吓出事了。我自己好得不得了,还去什么狮虎岭鹞子寨的,浪费时间,不如回去吧。”韩三赖建议,看起来蔫儿答答的。
林玄代与敬舞草对视一眼,不由分说架起韩三赖,也不管他推搡拒绝。
“罢了,用不着我自己走路的感觉挺好。”重伤之人有气无力地说,喉咙口腥气越来越烈。
柳宫姝落在后面,本也无事可虑,突然在脑袋里走过场一个念头,迟疑间回身远望。
驿馆的高台飞檐隐约可见,亮起的红色灯笼被暗沉沉的夜色涂抹上了几许阴森奸险的色泽。
小姝被石头绊了个趔趄,奇怪的感觉顿消,提速紧追几步,跟上了师哥师姐的步伐。
这伙胆大妄为的刺客自寻生路的当口儿,巢州驿馆却好似被炮仗从底轰上了天,喧嚣闹腾胜白天百倍。
驿馆长坐在赤棘护卫的死人堆中,欲哭无泪。要不是被人打了一巴掌,更不知要收拾精神、打理残局。
打人的是户部尚书的家丁,指使家丁的是尚书千金。
“老头,我父亲不是和你在一块儿么,父亲人呢?!”储向歌急火攻心地质问,远处尚书夫人挺着肚子如履薄冰地走来。
“那、那儿……”驿馆长支起手臂,惊吓过度,显然失了七八缕魂魄。
储向歌提着裙子,獐子精一样奔进大使住房,俄而就听到她失声尖叫。
“父亲!父亲!这是怎么回事呀?”贵人小姐从未见过这般可怖的场景,颤抖着双手,不敢搀扶尚书。
储修梁倒吸数口凉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安慰女儿道:“向歌不慌,为父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胡说,这、这血都从衣服里透出来了!快来人,快来人救命哪!”储向歌跌跌撞撞攀在门框上喊叫。
“孩子莫嚷,若你母亲捕风捉影,少不了要担惊受怕。”
储向歌忍不住要哭,哽咽道:“父亲成心叫我和母亲受煎熬折磨。我早说过不要搀和进邦交之事,父亲固执,非得奏明皇上讨来苦差!母亲贤良淑德,生怕父亲在外无人照应,巴巴地跟来,也不知道要顾及身怀六甲。最可怜的是我,即刻就要入宫面圣、为家族争取荣华富贵,却也为了‘孝顺’二字趟了浑水。”
“令婧芸和向歌委屈了,是为父的错。”储修梁歉意满怀,又不得不考虑当下,“好孩子,你搀我起身,我得去瞧瞧大使的状况。”
储向歌撅嘴,任性地说:“我不!那里躺着死人,看了会做噩梦的。”
“乖女儿,为父必得查看一番,这样回京后才能向圣上禀明详情。”储修梁试图发力。
“好吧,父亲虽是朝廷命官,却没有半分顾惜自己的私念,怪不得与同僚谈不到一块儿去,果然将来还得靠我振兴家族。”储向歌不情不愿地拽起家长。
储修梁被女儿指摘难免尴尬,但沙菲克斯遇害事件实属重中之重,逃避不了。
千金小姐捡起一筒卷轴,捂着眼挑开绸绢。
“啊——”储修梁错愕。
“怎么了怎么了?”储向歌情急之下睁开眼,死人惨状立映瞳孔。“真晦气!”她心生嫌恶,径自跑出房去。
储修梁紧闭唇齿,晃悠悠上前,艰难地躬身下蹲,仔细打量断气的那人。
“为什么会这样?居然会这样……”他喃喃自语,脑袋里飞速回想。
陷在怀疑和回忆中太深,储修梁没有注意身后的脚步声。
“居然怎么样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这个死掉的人绝不是沙菲克斯!哪怕容颜会随年变化,也不至于面目全非到这个地步……”储修梁回答,蓦地打了个激灵,猛回头。
真正的沙菲克斯正冲他微笑,毫发无损。
“你、你……”储修梁仿有鱼刺在喉,说不得话。
“我怎么了?没有被杀死,让你不甘心了?”沙菲克斯歪着脑袋,看向替死鬼。“可惜了,又废了一个替身,这是学我仪态口吻最像的一个。”
储修梁只觉得背上寒气升腾,徐徐起身,道:“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来行刺?”
“不知道啊,”沙菲克斯耸耸肩膀,“但是想杀我的人哪儿都有,我没办法,只得提前做准备。别多心,我不是说你找我谈话意图不轨——混迹尘世久了、连赤棘人都能驯服得为我所用,这样的我,心眼儿比你见到的还要多。”
储修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生怕这又是一个替身。“那么,我先前说得那一通话,你只字未入耳?”
“入耳了,我就在隔间,听得和这里一样清楚。”沙菲克斯拍拍手,隔间里再走出十名赤棘护卫。
“所以你对邦交之事的看法,已借助替身的口说出来了吧。”储修梁免不了灰心。
“呃……”沙菲克斯舔了舔嘴唇,“说了七八分,还有最精华的两三点,他笨嘴拙舌,说不清楚。”
“是什么?”储修梁急问。
沙菲克斯直着脖子“哈哈”大笑,半晌,欺人太甚地说:“不告诉你。”
储修梁差点被逼死。
容不得他们口舌之争太久,尚书夫人宋婧芸和好容易缓过神的驿馆长走了进来。
“大人……”宋婧芸眼泛泪光,情难自已。
驿馆长也哭了,感激涕零:“多谢老天爷开眼哪,没有伤了秾婻的贵宾,否则我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哈哈哈,”沙菲克斯心情格外舒畅,“驿馆长多日殷勤招待,在下铭记在心,明日启程往皇城去,临行前要受巢州刺史设宴饯别,待时机合适,我便替馆长美言几句?”
“大使真是善解人意,下官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驿馆长抹泪的动作像极了猴子。
储修梁的伤被趋炎附势之辈无视,但他的夫人却火眼金睛。“老爷受伤了?!烦请馆长速速派大夫来治。”
“不碍事,已经痛得麻木了。”储修梁温柔地看着妻子,道,“明天,我们也回京吧,为夫舍不得婧芸再受累。”
沙菲克斯饶有兴味地瞧着这对夫妻,可惜被驿馆长打搅了。
“大使今夜移居别处吧,这儿弄得血呼啦喳,实在不宜休息。”
“行呀,那就睡这位大人隔壁房吧,有你朝官员在旁,刺客再下手也得掂量着点。”沙菲克斯狡黠地眨巴眼,不及尚书抗议,拍拍屁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