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州驿馆长好几天都睡不安稳觉,和娘子亲热的时候心里也惴惴不安,无怪娘子要把他蹬到地上,附带着牢骚几句:“公务公务,你就知道公务!既然这么挂心那些贵客,干脆挪了枕头过去和他们同塌而眠!”
驿馆长愁眉苦脸地坐在地上,自顾叹气——若贵客们无忌讳,他真乐意憨狗等羊蛋似的蹲守在其厢房外,也比冷不丁被传唤去刁难、训话的好。
“馆长,馆长在吗?”熄灯不过半柱香的光景,有人来敲门。
“来了来了。”
馆长手忙脚乱地套了衣衫,左鞋右脚,三两步跨到门前,启开一看,竟是那位贵人。“尚书千金怎么亲自找到我这陋室来了?您的丫鬟侍从呢,有什么事只派他们走一趟就行了,下官不敢怠慢的。”
“你以为我愿意费脚程吗?还不是父亲说,有要事和馆长相商,特意着我来显得诚意十足。”储向歌仔细揽了揽狐皮裘,原是个怕冷的人。
“下官能与尚书大人促膝谈话已受祖上荫庇,哪里敢麻烦您周折。请、请。”馆长将背脊弓成活虾,灰突突走在斜前方。
世人倘以为驿馆长奴颜婢膝、小人做派,未免一棍子打得他不得翻身了,须知这般谨小慎微全赖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俗理上,不说储修梁官任户部尚书,单论他夫人宋婧芸,那就是顶头上司、巢州刺史的爱女,人家从京城而来,类同省亲,小小驿馆长纵有熊胆护体,也不敢松懈丝毫。再进一步,眼前这位趾高气昂的贵小姐也非凡花俗艳,听说不几时就会进宫承宠,待成了皇帝爱妃、乃至母仪天下,恐怕连和她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这会儿受她点公主脾气,不算丢脸。此处多啰嗦一句,太傅闾丘陟家的儿媳,即武威长公主殿下比她难伺候千百倍,不照样让婆家一边儿受气、一边儿殷勤侍奉嘛,可见驿馆长的委屈比芝麻粒还要小。
十数条走廊折叠交叉,几步之外便是驿馆中数一数二的华室。
“父亲,我把馆长请来了。”储向歌无所顾虑地推门而入,碰上尚书大人眉头不展。
“好。你母亲身怀六甲,今天赶路又十分辛苦,你去陪陪她吧。”
储向歌欠身而退,本就对繁琐的政务毫无兴致。
驿馆长战战兢兢地静候在旁,不知京官和他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说。
“馆长不要拘束,随意些吧,我已唤人给你烹茶去了。”储修梁拍了拍案头,示意他落座。
“哎呀,下官何德何能喝大人一杯茶水,惭愧、惭愧。”
“我们一家也非正经来办事的过路官员,叨扰驿馆,麻烦您了。”
“大人千万不要这么说,下官招待不周,问心有愧啊。”驿馆长紧绷着腿肚子,一刻不得轻松。
储修梁客气地笑笑,正逢侍从端上茶水,便亲自斟了一盏给下级。“馆长知不知道我从京城告假来巢州是为了什么?”
“下官不敢揣测。”
“容我确认一下,秾婻来使此刻就在驿馆中吧?”储修梁问,将手中的书卷握得紧了些。
驿馆长面有难色,但也不能搪塞。“回禀大人,大使在我辖内。”
“好,那么馆长能帮忙引见吗?”
“这……实不相瞒,那位大使有吩咐在前,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房间,屋外也有十几个护卫监守,可见意在‘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自然,馆长不能做贵客的主。”储修梁放下书卷,俄顷又无意识地抓了起来,“可我身为朝廷命官,与‘任何人’是不一样的。如果馆长这么通报,兴许大使会松口。”
馆长踌躇,道:“下官倒是能去碰碰运气,可万一吃了闭门羹,还望大人不要怪罪。”
“秾婻人想要和我朝做交易,想来不会唐突回绝。”储修梁扶额思忖片刻,道,“馆长通报时多加一句话,就问问大使可知道贾顺贾利还活得自在不。”
馆长点头,将嘱咐牢记于心,连茶水也不及喝一口,匆匆离去。不出一刻时辰,馆长兴高采烈来报:“成了。秾婻使臣请尚书大人到他屋里坐坐。”
储修梁起身,整衣理冠,稳步而出。
眼见为实,驿馆长的话果然不错——大使门前屋后密扎扎都是壮汉高人,他们头插鸟毛、脖挂兽骨,一个个狼眼虎额,捏死尚书这样的文臣易如反掌。
“老朋友进来吧。”屋内传声,汉话更比从前流利。
储修梁深吸一口气,把不明所以的馆长留在身后,孑身进屋。
屋内只点着一只蜡烛,摇曳颠簸,随时都会灭了芯火的样子。
一整匹绸绢隔在主客之间,彼此都只能看个轮廓。
“好久不见了。”储修梁先发。
绸绢后昏黄的影子向他鞠了个躬,缓缓道:“十五年了,你我都老了许多。”
“我不似你消极,正觉得年富力强、是为国效力的时刻。沙菲克斯,你在秾婻想必也是肱股之臣吧。”储修梁走近两步,仍是看不太清外族人。
“看似位高权重,实则步履维艰。”沙菲克斯怅然,指着自己的眼睛,道,“当年没能完成和贾顺贾利的交易,回国后遭女王惩罚,曝晒阳光下整整三天,皮肉灼伤不说,眼睛已毁了,见不得强光,也越来越看不清东西。”
“如此,倒是我害了你。”储修梁说,心态十分平和。
沙菲克斯冷笑两声,道:“只怕你其实盼望我死。”
“这话从何说起?我并非好打杀之人。”
“哼,你不存心害我死,却能拐着弯叫我受罪。今天与我谈话,大概又是于我不利的事,对不对?”沙菲克斯的汉话当真说得有模有样,只是整个人的气质和十五年前颇有差异。
储修梁笑不出来,不疾不徐道:“第一次见面时,我以为你是个可交的朋友,却没料到你所行之事都是我无法苟同的,故而我才会执着于你不利、于我朝大益的事务。”
“你是耿直的人,不懂变通。”沙菲克斯轻蔑地嘲讽。
“变通?我知道,却不稀罕用它而已。好比当年开金矿制私币的勾当,好比你现在假意与我朝结邦交的事宜,我坚决反对。”
沙菲克斯顿了顿,说道:“假意邦交?这只是你的臆想。我奉了格洛瑞亚女王之命,真诚地要和贵国天子会谈,怎么就被你扣上了欺诈的罪名?”
“你难道不知道我朝和赤棘的关系?”储修梁反问,“既然要邦交,就应当处处周全,可为什么门外你的护卫都是赤棘人?”
“笑话,我用人唯贤唯能,管他是何身世背景。赤棘族人勇猛刚强,不仅我,甚至你朝也有人雇佣他们做护卫,这能说明什么?况且我的国人要操持农耕重事,挑不出防身保安的能人来。”
“沙菲克斯,你不要告诉我外交是这么随意的事,那格洛瑞亚女王能重用你也是有眼无珠。从古至今两国邦交,事不分巨细,至少在官方都得万般小心,生怕错了一个举动,引发无端猜疑,最终导致邦交崩盘。战国时,魏美人入楚,遭楚王后嫉妒、设计陷害,刈鼻失宠,你说这只是大王家事,但在魏国人眼中便成了楚王不愿‘合纵’御秦的暗示,致使五国联盟出了纰漏。”储修梁不甘示弱。
“听不懂你的长篇大论。你是户部尚书,不是鸿胪寺卿,敢说自己真懂得内政外交吗?”沙菲克斯不屑。
“无论你如何狡辩,我始终怀疑你国企图,来此之前我也是这么和圣上说的。”储修梁不动气、不着急。
沙菲克斯不直接对抗,轻飘飘一句:“送你贵国俗话,道不同不相为谋。皇帝要不要和秾婻邦交,也不是一个臣子能决定的。我听说,你们朝中有许多人赞成此事,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逆流而上。”
“那些人只看得见名利,看不见百姓疾苦。”储修梁至此有了情绪波动,“真如你所言,秾婻人爱好农耕到连一个护卫都派不出的地步,那么结交之后,输水、挖金的任务只能落在我们的百姓肩头。此去秾婻道阻且长,壮丁们是否能在三年五载后平安归来都无法下定论,不知道有多少妻子立作望夫石、多少儿女得不到父亲庇护!”
沙菲克斯耸肩,道:“你们强大,这是你们的义务。”
“那你们弱小,就有道理白吃白赖吗?!”储修梁拍案而起。
“这样发火是没用的,我们想法不同,你费尽口舌也劝退不了我。”沙菲克斯不为所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对我国人的生计福祉考虑,忠君爱国之心和你没有差别。对了,你们皇帝真的允许你来这里卖弄疏浅的见识吗?假如他没自信接见我,干脆派刺客来杀我好了,把你支使来算什么。”
“我们圣上乃大国之主,仁慈博爱,不像你们,小国微民,诡计多端。”储修梁不客气地回嘴。
沙菲克斯懒怠和他继续纠缠,打着呵欠道:“今天就说到这里吧,希望改日在朝堂上还能与你相见,听你接着高谈阔论。”
储修梁甩甩衣袖,愤然离去。
然而就在他推动门扉的霎那,外头驿馆长惊恐万分地嘶喊起来——
“有刺客!有刺客!快来人哪,保护贵宾大使!”
储修梁已来不及收手,径自敞开大门,忽得一凛剑气穿腹而过,尚书顷刻被撂倒在地。
那刺客也没要储修梁性命,自顾迈进房内,掀开绸绢,一把扯住秾婻人的衣领,举剑要刺。
“不能杀他!”储修梁捂着腹部的窟窿眼,挣扎着喊道。他是不喜沙菲克斯这人,但若在这片地界上死了外族使臣,当真后患无穷。
可是绸绢后已了无生息,一晃眼,刺客仿佛从未出现过。
储修梁试图倚着墙壁起身,然而待他瞧见地上瘫着的那具尸体时,自己亦已支撑不住,不得不喘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