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山庄人人都活得谨慎,少有的几位活泼主子此刻又通通不在此地。沈尽情心里清楚,小姝走亦不过两天,怎地在自己感知下像是过去了两百年。
天公不懂作美,劈头盖脸雪势一浪凶险过一浪,听师父们闲话时说,外头的老百姓日子过得艰巨,尚且挺不过这个颗粒歉收的冬天,哪有对将来“瑞雪兆丰年”的盼头?
“我是无能为力的。”沈尽情自言自语叹着气,临窗铺展一卷白纸,执笔涂抹开去。初时还能平心静息地写几个文字,横看竖看都是名家风韵,可没研几圈墨,她就歪了身子,倚在胳膊上发呆。
少了点什么,总是少了点什么。
沈尽情忽地挺起身,改换了神叨叨的目光在屋中巡视。
没错,少的正是那把音色深邃、畅怀舒神的古琴。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还给我?”沈尽情止不住烦躁,拖着懒洋洋的腿脚,一下将自己拍在软和的床铺上,摆成一个“大”字,划拉着手臂,百无聊赖。
房门忽地被叩响,激得姑娘忙不迭正襟危坐。“请进来吧。”
推门的是罗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自降身段,成了传信送讯的闲人,最忙也不过主持一场柳宫姝与韩三赖意在磨洋工的比试。
“罗大叔找我?”
“咳咳,沈姑娘,”罗别把手捂在心口,显出几分紧张,但他还要笑,笑得别有用意,“不是我找你,寻花问柳的是个年轻人。”
沈尽情“噗哧”笑出声:“大叔,这个成语不是这么用的。”可话刚出口,她便不由自主地在脑中放了几响烟花,天知道她悟到了什么。“哪个年轻人?是不是傻乎乎的士兵模样?”
罗别被她笑得挂不住脸,一着急,便记不清访客的容貌,只得由着嘴现编:“你说的不对,我瞧那人一点儿都不傻,聪慧俊朗得很呢。再者,他一身华服,不似兵士粗犷,若说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也不奇怪。”
沈尽情“咦”了一声,心里疑惑:除了那家伙,我又认得哪个年轻人呢?
“那他找我所为何事?”沈尽情不能糊里糊涂就去面见什么人。
罗别伸出手,递上来一块玉佩,玉面上刻着“沈”字,被缨络苏穗包缠。
“这是我琴上的挂饰!”沈尽情紧紧攥在手中,急切地问:“那人现在何处?我得去见他。”
“小伙子把东西交给我后,留话‘西山天目湖’就走了。”还好罗别将地名记得准确,“这时节,天目湖少说也结了层薄冰,行走不便;况且西山驻兵甚少,一里外就是赤棘国边境——去年冬天,皇上下旨剿杀了一批祸害咱们边境百姓的赤棘人,他们民风暴戾刁钻,必是牢牢记着仇呢!你只身前往不甚稳妥,不如让大叔和你同行?”
沈尽情迟疑须臾,仍是拒绝:“没关系,我只向那人讨回古琴,一得手便即刻回来,不同他耽搁太久。大叔若跟了去,或许会引得师父们注意,于我不利。”
“好吧,那大叔跟你一个时辰为约,届时你没回到山庄里,大叔就去西山找你。”罗别经年的暴躁在耳折误允了性命后收敛甚多,终学会思前虑后。
沈尽情感激地点点头,披风亦不及穿戴,兔精鸟灵地跑不见了。
西山除了天目巨湖引人喟叹外,还有满坡腊梅,黄殷殷得给凛冽寒冬添了一抹温暖。
“如果不是他怎么办?”沈尽情爬山时心跳得厉害,“不可能,除了他别人是得不到古琴上的挂饰的。”
好在西山不似军营所在的东山巍峨,一个姑娘家立到山顶也不至于气喘吁吁。
“喂!”
沈尽情应声侧转,迎面走来的还是那个追着烈烈张弓搭箭的小将军吗?
“不认得我了?”
“啊……认得……”沈尽情喉咙发涩,吞了许多唾沫。
“唉,我也不想约你出来、走那么多路途,只是听阿纯说,你家中人际似是复杂得很,恐怕家教森严,万一叫长辈们看见你和男子说话,回头问罪就不好了。”
沈尽情大概被风吹冻着了,管不住舌头,道:“他们放我只身来此见你,你说家教森严吗?”这话说者无意,就怕听者有心,要是误会成“请无所顾虑、多多地来看望我”,岂不羞死人?沈尽情显然察觉到言语疏忽,当下急红了眼。
但对方的骨子里只有一根筋,将这话连头带尾抛到脑后去了。
“你、你带来我的琴了吗?快还给我。”沈尽情得装得决绝一些,才能不被别的心思叨扰。
“带来了、带来了……”小将军褪了戎装,说话不如从前那样硬朗,吞吞吐吐起来,“那个,两天前你来军营找我时,我不在,并非有意拖欠古琴,实在是突受军令,带兵操练去了。”
“我知道,阿纯已向我说明。”沈尽情不喜欢这种谈话氛围,总是不自在。
“那什么,我说,你‘阿纯阿纯’叫得那么熟络,怎、怎么就不问一下我的名字?你瞧,我都晓得你姓沈了,至少也该问一下我的姓氏,这样才算公平吧?”
沈尽情麻溜地接下话茬:“那你叫什么名字?”可刹那就觉得自己太不矜持。
“郭瑀。”
“郭瑀?”沈尽情重复了一遍,不只是单纯记忆,细细体味就能听出一分诧异。“这名字在我却不陌生。”
郭瑀乐呵,端了半天俊逸潇洒的架子,在他扯到耳边的笑容里全部崩塌。“怎么说?”傻小子自个儿真会多想。
沈尽情的表情下意识淡漠了。人们常说,不愉快的记忆往往更为深刻,她很认同这个说法。“你……算了,我没有别的要说。”她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干脆不要过问。
郭瑀心思虽粗糙,眸子却明亮,他眼睁睁看着姑娘两道烟眉垮下来。“我说错话了吗?你好像不太开心。”
“把琴给我,我得回去了。”沈尽情此话说得颇不近人情,但心中丧闷,哪里能喜笑颜开呢?
郭瑀“哦”着,往不远处一个矮石墩走去,古琴正架在其上。然而他只向山下随意瞄了一眼,旋即隐藏起失落的表情,将古琴埋入雪中。
“你干什么呀?”沈尽情愕然,莫非这厮脑筋不太对路?
郭瑀快速掩埋乐器后,飞奔向茫然无措的女孩儿,一把拽过她的手,只说:“快走。”
“放开我、放开我!”沈尽情最恨无端被人牵着走,不止比喻命运,也包括此时此地被人拉扯。
郭瑀蓦地回头,看她的眼神严肃且不容抗拒。“有一伙赤棘蛮匪正往山上来,要命的就听我话。”这命令助他复了许多将军本色。
沈尽情垂下眼,害怕也有、悸动也有。
整个西山连一处多余的隐蔽洞穴、粗壮树木都没有,平添景色的腊梅精头细爪,根本藏不了人。
赤棘人用作头饰的鸟翎近在眼前,可四下除了冷眼旁观的天目湖,空荡一片。
“你会不会游水?”郭瑀气沉丹田。
“什么?”沈尽情张口结舌。
“不会也没事,我保护你。”
将军话毕,一把搂过小女子,可惜佳人的花容月色都要付诸冰水了——稳重的“扑通”声,压水花的本事值得称赞。
等沈尽情反应过来时,她已喝了好几口寒彻骨的湖水,再加上行将窒息的恐慌,根本无暇和郭瑀斗气。
但将军既然允诺,就断无弃约的可能。现下境况如此惊险,还要顾及授受不亲的人才是作死,天目湖并不觉得它有错。
所以当郭瑀吻上沈尽情的时候,他心里可没有半分龌龊的想法,以至于事后回想起,竟然一点害羞的气氛都没有。
该死的赤棘人。沈尽情学会骂人了,或者说骂人的技能被激发了出来,不然她和一个才见过三次面的人唇瓣相依时还能想什么?背诵《出师表》吗?
活命的机会就这么小,吻得深一点,也算心理安慰。
被暗地里咒骂的赤棘人走了,他们叽里咕噜的说话声最终消失在西山另一面。
天目湖看够了热闹,撺掇来一群搅局的鱼,把沈尽情吓得再也绷不住,不得不芙蓉出水。
“咳咳咳咳咳咳咳……”
郭瑀跟着浮上来,揉着最后一刻被撞疼的下巴。
“咳咳咳咳咳咳咳……”沈尽情拖着湿重的衣裳上岸,伏在地上,差点把肺咳出来。
“你不要紧吧?”郭瑀替她拧裙摆。
“咳咳咳……你走开!”沈尽情想到一些事,烧脸如红李。
郭瑀“啧啧”两声,道:“作孽,没想到你身体底子这么差。”
“你还说!我,咳咳,差点被淹死!”沈尽情抓起一捧雪,急赤白脸地丢在将军的胸膛上,但这个举动即刻让她心乱如麻,“糟糕,玉佩!”
“什么玉佩,我请人还给你的那块吗?”
“正是!”沈尽情扒在湖边沿,支着脖子看,浑蓝浑绿的湖水怎么也望不到底。“定是刚才挣扎时滑脱了手。”
她这么说,其实只是在责怪自己,更没有希冀还能再找回来;可是将军心里愧疚,二话不说,重又鱼跃入湖,深沉其中,半个水泡都没有冒出来。
“阿瑀?阿瑀!”沈尽情喊,“我不要了,你快回来吧!”
无人应答。
沈尽情真正慌了手脚,她接连喊了一会,语调变成了哭腔。
她一瘸一拐地往矮石墩走去,费了点劲刨出古琴,又步履踉跄地回到天目湖边。她此刻的想法是,如果郭瑀再不出来,那便是凶多吉少了,为着一块破玉佩,折掉将军性命,她除了把平生最为珍爱的古琴投湖献祭,更没有别的办法了。
天目湖不喜欢木头疙瘩。
沈尽情哭哭啼啼地举起琴,就要扔进湖中,一阵水泡翻腾,郭瑀站起身来。
“你想砸死我吗?虽然我推你下水是不对,但我还给你捡了这玩意呢!”郭瑀无辜地看着女孩儿,怎么觉得那么委屈?比被舅舅抽一百军棍还要痛,心痛。
沈尽情眨巴眨巴眼,“哇”地大哭开来,从没有当着外人这么放肆过。
郭瑀从水里爬出,还是不太理解她举琴的动机,更不晓得她哭个什么劲儿。
“臭小子,原来你是这种人!”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脑后传来,郭瑀才回头就被上勾拳打了下巴颏。这不是长乐山庄那个大叔吗?
沈尽情从泪眼中醒过神,赶紧抹去泪痕。“罗大叔,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一个时辰的约定,我应该更早一点来!”罗别快气炸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臭小子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居然是个衣冠禽兽啊!说,怎么欺负我们姑娘了?!”
“这、这冤枉啊。”郭瑀摸了摸下巴,好像有点歪。
“罗大叔误会了,他、他、唉呀我回去再和你细说。”沈尽情推着罗别。
“静芹啊,你要是受委屈了,千万别憋在心里,大叔打小姝不过,打这个混小子还是绰绰有余的。”罗别梗着脖子叫嚣。
沈尽情苦笑:“我真没事,只不过掉水里了,是阿瑀救的我。大叔我想回家,湿答答的好冷呀。”
罗别嘴上说“好”,两眼仍似钢针般射向郭瑀。他替姑娘背起古琴,一步三回头地用目光震慑对方。
然而郭瑀毫不在意这份误会,在沈尽情走后许久,他还杵在原地。
手中刻着“沈”氏的玉佩已经被他握得生热发烫。
“你是沈尽情,那个沈尽情吗?”他的心一遍一遍地问。
十年前,曲径游廊的御花园中,他的母亲蕙妃还活在人世,宜妃也还没有成为太后。
在那么多花团锦簇的后妃、宫娥里,偏就是那个始终低着头、一副犯错模样的傻丫头引起了他的注意,并从此在他心头留下了一个影子。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年那个五岁的小女孩,可不就叫沈尽情吗?
“是你吗?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