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归不眠,落魄归落魄,沈尽情在太阳初升时牵着烈烈为柳宫姝送行。
“钱财带够了吗?衣服备齐全了吗?干粮合不合口味?路上不要随便与人搭话,住客栈莫要贪图便宜,人身安全头等大事……”
小姝点头似捣蒜,好不容易插进话:“小情再唠叨下去,我又该把前头的嘱咐全忘光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总之出门在外得小心警惕,遇到憋屈的事不能冲动。”
鬼车见沈尽情把当师父理应说的话都抖落了,只好换个心思提建议:“小姝啊,为师呕心沥血所制的人皮面具带上了吗?等出了这块地界,莫忘速速伪饰起来。”
柳宫姝暗叹怕什么来什么,她尚不精通扯谎,此时只好佯打了个呵欠,囫囵地答应下来。“我得走了,不然错了时辰,耽搁要事。”
韩三赖在一旁悄声观望,那师吾这会子睡得正酣,可没什么临别赠言要宣发。
秦遣风把行囊包袱递到小姝手中,顺带摸了摸她的脑袋:“哪怕任务失败了,你也给我乖乖地回来。”
柳宫姝觉着身上每一根汗毛都欢喜地竖了起来,得意之下竟有点摇头晃脑。
“我真得走了,遣风哥哥、小情、师父保重!”柳宫姝被韩三赖的眼神催烦了,不得不遏止没完没了的送行。
这么着,长乐山庄的巍巍群楼被两位早行人渐渐抛在影子之后。
行至分岔路口,又轮到韩三赖说教:“我此去具州办事,再等阿代和小舞来聚,大约两天,三人继而合往巢州,又要三天,所以野丫头你通共有五天时间浪荡到巢州,可不要贪新好异,再给我迟了!”
小姝撅了嘴,不甘心承教。
韩三赖笑笑,在她脑门前弹了个毛栗子,大步流星而去。
现下天大地大柳宫姝最大,她在师哥背后支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往巢州方向进发。
虽说长乐山庄笼络了存世的大多数衣食珍玩,然而与粗糙质朴的外面世界相比,失掉的可不止一点儿乐趣,实在对不起“长乐”的名号。小姝更比脱缰的野马顺溜,邂逅了新鲜的民风人情,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途经村庄集镇的红白事、街坊邻里掐架斗殴、姑娘小伙月夜缠绵,凡此种种,哪儿都能撞见她跟着搀和、广散钱财,乡野中也就顺其自然地流传出对她稀世容颜的品评——天女下凡。直白得可笑,却都是好心。
四天半一晃而过,距离原定的巢州驿馆仍隔着八丈远,小姝的最后一个铜板留在了昨天晚饭的馒头铺前,现在只能瘪着肚子赶路,实在熬不住,嘬一缕头发含在口中,还有止饿奇效。
亏她矫健敏捷,驿馆之程已不出一里地;官道上的车马渐多,小姝这才有意识地做些遮掩,但瞧她方从林地里捡来个破斗笠戴上,俄顷却被疾驰的马车追撵。
“大马停下!”小姝不闪躲,气贯长河地喊上一嗓子,那两匹马惊得高抬前踢,霎时刹住了,只是辕轴钩挂的华盖车厢遭了秧,差点没翻覆在地。
柳宫姝紧张异常,不晓得里面的贵人们是什么情况。
须臾光景,车门帘被一把掀开,跳下怒气冲天一女孩儿,同龄模样。
这小姑娘认准了柳宫姝,三步并作两步,扬起巴掌就要拍上来,来势之汹一般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你怎么打人?”小姝攥住了姑娘的纤纤玉臂。
“打你算轻的了,我真想杀了你!”
小姝黯然,前几日还对这俗世信心满满,这一时又摸不着头脑了。“我们并无过节,你张口就喊打喊杀,真是霸道。”
姑娘挣脱了束缚,瞪起太阳菩提子似的炯然双眸,骂道:“大胆刁民,你惊扰了户部尚书家眷的车乘,该当何罪?!”
“是你家大马失心疯,非追着我跑。”小姝指着惊魂甫定的畜生们说道。
“恶人先告状!我家马儿都是精挑细选而出,性子温和淳厚,是父亲特意为孕中母亲安排的,若非你这刁民诱逗,哪会失足?你有胆量辩口舌,可有胆量等我父亲来教训你?!”
小姝茫然地朝四围瞅瞅,不知该如何应付官家小姐。
马车厢中动静有声,很快又出来几个女子,中间那妇人由丫鬟左右搀扶,自己挺着圆润的肚子。
“向歌,你说话用不着这么咄咄逼人。”贵妇人向气恼的女儿招招手,又温柔地看向“肇事者”,轻声细语道,“孩子,你没受伤吧?”
“母亲心地也忒好了,管刁民死活。”
“向歌,君子怀德为仁,这是你父亲平日的教导,你却不肯记在心上吗?”尚书夫人储宋氏,名婧芸,乃巢州刺史之女,贤良淑德、敦儒驯善。
柳宫姝看尚书夫人端庄隽雅,心里忽地难过起来——假若自己生母还活在世上,会是这样温婉的女子吗?当然,她也想念八角枫。
储向歌奔回母亲身边,颇有撒娇之态。“我这不是怕吓坏母亲腹中胎儿嘛,这可是咱们全家的小宝贝——你说是不是呀,弟弟?”
这家人欢声笑语之际,小姝便觉得自个儿多余,悻悻转身,就要走开。不曾想尚书家的千金还是心怀气愤,喝住了柳宫姝:“你刚才不是能言善辩地很嘛,此时装可怜了?我母亲仁慈、不和你计较,可我心胸狭窄,要和你没完没了!”
“你想奈我何?”小姝退了两步,并不是因为害怕。
“不准你走,等我父亲来了,怎么着也得逮住你训斥一番才解气。”
小姝木愣愣反问:“你父亲是哪位?”
“户部尚书储修梁!怕了吗?”储向歌叉着腰,虽然娇蛮,也是玲珑可爱的美人坯子。
“没听说过……”小姝头也不抬,拖着剑怅然走开,任官家小姐怎么大吼大叫也无济于事。
好歹和胡搅蛮缠的储向歌分道扬镳,侧目见他家的马车驶进驿馆,馆长之流定会殷勤招待。柳宫姝怔怔地回忆尚书夫人的容貌,大约做母亲的都是这般慈眉善目吧;可惜想得久了,小姝只感到脑壳越发空荡,不得不东摸西看分分神。
就在驿馆门前不远处,一个小凉亭引起了她的注意——冰凉彻骨的石凳石桌旁伏身一个黑影,笔头匆匆忙忙在纸上划过。柳宫姝由好奇心引领,不及细想便进到了凉亭。
“随便看看呗,这些书卖得很便宜。”黑影有了具象,又是个姑娘。
小姝仓促扫了一遍,只看书名,有些是汉字,有些是奇形怪状的扭扭,兴许是外族文字。“大姐姐,你为何坐在冰天雪地里受冻?只为了卖书赚钱吗?”
“赚钱是小事,我写书专为点拨糊涂的自己,若是有缘人看中买去了一本,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些书都是大姐姐写的?连带这些扭扭字?”
“是啊,”姑娘暂停了书写,神秘莫测地凑到小姝耳边,道,“我是通译,识得二三国文字,写一本书又自带出译本,妙哉妙哉。”
“可是,”小姝翻了几页,问:“会有人买吗?私印书籍会不会违反王法?”
“掏钱买的是少数,像你这样翻看的挺多,唉,我也不靠书费谋生,只不过仗着本职的便利,赚几声吆喝。私印书籍?那不能诬赖到我身上,这是纯手抄本,若官府来盘问,我自有说辞——练字怡情呗。”
“大姐姐好有趣,可比我方才见过一人明朗多了。”
“自然,我是登徒氏晚辈,先帝的嫡母后、即仰宗皇后登徒嘉上乃是我家姑奶奶,可惜她老人家年轻时就被当今太皇太后害死了,所以登徒家被打压没落了,不然我也能捞个郡主当当。”
“登徒姐姐说得我糊涂了,一会儿先帝,一会儿是先帝的爹爹,一会儿又是先帝的亲娘和不是亲娘的娘……”小姝掰着指头,再多一句话就该彻底懵了。
“言而总之,先帝的哥哥、嫡太子郭梓宿就是我姑奶奶的亲儿子,我的辈分和当朝皇帝一样大,他若认祖归宗,还得尊我一声表姐。算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你若对皇家秘闻感兴趣,我写过一本书,买去看看?”
“我、我没有钱……”小姝窘迫。
“唉,小本买卖,别人我绝不将就,可是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若拒绝于心不忍。拿走吧,拿走吧。”
小姝片刻前阴云埋心,这当口儿高兴得蹦地三尺高。
“等等先别走,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想把你写进书里。”
“柳宫姝,皇宫的宫,姝丽的姝。”
登徒氏皱眉:“这名字不吉利,皇宫是个能把人困住的地方,你小心栽在里头。”
小姝连连摆手:“我不会、我不会,大约这一辈子也没机遇进去那儿。”
“世事难料,谁知道呢。来,把书拿好,我还得继续编故事,慢走不送。”
柳宫姝谢过登徒氏,携着厚厚一沓装订粗糙的裁纸就走。本以为今日的波澜都已了结,巴巴要赶到与师哥师姐约定的地点,又被晴天霹雳似的叫嚷封住了脚步。
“父亲你看,就是那个丫头差点让母亲跌出马车!”储向歌从驿馆冲出,远远戳着小姝的背脊,怒气再燃。
储修梁示意女儿稍安勿躁,霭霭相询:“孩子不用紧张,叔叔只问你有没有被马儿踩踏?可须寻医问诊?”
“没有、犯不着。”小姝惦记任务,对其余事务不甚上心,歪打正着显得极其粗野、没规矩。
储向歌要追,被储修梁拦住。
“父亲,她好没教养!”
尚书大人目送其远去,喃喃道:“绝世之容,也只有我那亡友足以媲美。”
“父亲说得是哪一位世叔世伯,向歌认得吗?”
储修梁喉头微颤,良久,吐三字——
“李灼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