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盖之,弥彰之。
沈尽情“病急乱投医”时,既没有想过自己的下场,也更不会琢磨杜能之流的下场。现在,翡若拽她长发的手松了,缪缪便是义愤填膺,也不敢再往火堆里瞥一眼那支金贵的毛笔,杜能索性赖躺在地上,捂着额上的伤、一味怒目而视。
“敢碰我的女人,哼,难道想让我敬佩你们是条汉子吗?”柳宫姝兀地从脑海里搜罗出这句话,听起来着实别扭,正出自韩三赖胡诌给她听的绿林好汉的二三事。
缪缪想要作一个嗤笑表情,无奈喉咙紧得很,半分声响也没送出。“我们却不稀罕逞能耐,分明是她有求于人在先。”
小姝的气势挥发太猛,转瞬就撤了凶狠,懵头懵脑去问女伴。“小情是遇上何等麻烦事了?”
沈尽情拨了拨碎发,气馁之心油然而生。“烈烈误伤驻边将士,我深感愧疚,回山庄搬‘救兵’去给他们的军医打下手,再白送些物资用具。因不便惊动上边的前辈们,逼不得已擅自做主,来寻杜能三人帮忙。”
“哎哟,我没听错吧,你竟敢直呼杜师哥的大名?这就是本源亲手调教的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缪缪从小视沈尽情为眼中针刺。
“敬人者,人恒敬之。诸位既不认可我这个师妹,我也不用循着人之常情、笑脸逢迎。”沈尽情正色道。
翡若被缪缪之言煽风点火,骂道:“真是不要脸,我们为何要认你这种弄虚作假的人当师妹?十年前没有参加试炼的你,凭着莫名其妙的关系顺顺当当地进入长乐山庄,仗着本源青睐,至今也没学过一招半式功夫,如你这等废物,还想要别人赏你什么好脸色看!”
沈尽情委屈至极,然而在这些不值当的人面前,轻易不显露真情实意。
柳宫姝翻了个大白眼,拔了墙上短剑,侧过锋刃,直抵翡若喉咙。“这位师姐会说话,绕了个圈子把小情、我、本源、鬼车师父、罗别大叔一众人都讽刺了个遍。”
“喂,你莫要仗着武功好欺负人!”缪缪大喊,底气却足不起来,“山庄的规矩,内斗者格杀勿论。”
“真个是前言不搭后语,你们欺负小情时,怎的就把规矩忘光了?”柳宫姝手腕轻抖,翡若脸上随即擦出一道血痕。
缪缪慌张,她晓得眼前这人直来直去、真不懂瞻前顾后,万一损了翡若性命,谁也脱不了干系。“柳师妹,你不要激动,多问一句前因后果,省得咱们闹误会。”
“嘁,那我也只问小情,谁要听你们添油加醋、颠倒黑白。”柳宫姝放开翡若,后者腿肚子发软,多亏身后一堵墙承重。
沈尽情默然从炉火中勾出金丝楠木笔,还好此物质坚,只被燎黑了一团云蝠图案。“初来拜托帮忙,你们说烈烈凶残,非得锁进笼子才肯谈话,我依样行事;尔后告以紧急情况,诸位冷嘲热讽不说,又百般戏耍,硬逼着我白纸黑字写猖言诳语,不从,便夺笔削发。”
“我都听到了啊。”小姝以剑背拍案,恫吓连连。
缪缪一想到此剑脱手后就将飞扎进胸膛,顿觉凉气入体。“是是是,沈师妹所言不假,但也容我补充一二吧?沈师妹才进门就雄赳气昂,一副比试挑衅的态度,试想,我们三人加起来都六十多岁了,怎能受得了小姑娘的傲慢脸色,所以一开始就乱了心性,才会做出后续不得体的事。”
“我承认,因忧虑师哥师姐不肯施以援手,我不得不端着些姿态,望你们谅解。”沈尽情不失诚恳地说。
小姝见双方终归平静,自己心头亦渐复欢愉。“那就甭再拖沓了,速速去救人吧。”
沈尽情一拍前额,懊丧难掩,快步出了屋,着急地连烈烈都不置一眼,身后则忙碌碌跟着柳宫姝、翡若等人。
实诚的阿纯始终没有挪过步子,更不会揣着致命的好奇心东张西望。她七岁进入军营,早已同千万的大男人小男孩无异,奉命令与天等高。
“阿纯,让你久候了!”沈尽情难得不顾及体面、高声喊道,手上也不闲,正和小姝合力搬抬一大筐物资。
“好帅气的外族妞。”柳宫姝眼里放光。
阿纯身负重甲,腰间配着铁剑,见到这踉踉跄跄一行人,敏捷地跑上前去接手。她本不想节外生枝,只是瞧着沈尽情莫名狼狈了许多,后面的跟从也满脸不情不愿,遂提议道:“沈姑娘借我一马一板车可好?我自顾驾回军营,就不费各位劳力了。”
“不行,我与那家伙有承诺,他拿走了我的古琴,我得亲自讨回来。”沈尽情原非钻牛角之人,这一刻却执拗起来。
阿纯心里通透,得了这句话,约莫有所悟,也不再勉强。四位女子两两帮衬,唯独杜能落单,额上伤口粗略包扎,这会子疼得厉害。阿纯不知这伙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本着无所谓讨好或开罪谁的平常心,一把扯过杜能的竹筐,利索地扛在自己肩头。“伤员用不着拼命。”
“有苦难言……”杜能低声道,倏忽振作,“妹子,你也不要小看我,武功和医术粗通,都是拿得出手的本事。”
阿纯面无表情地走开了,躲得清静。
一路尚算顺利,只在翻山越岭时多费了点劲。这是长乐山庄诸位年轻人许多年来头一回擅自出离到这般偏僻的地界,尽管此地仍属本源辖内。
阿纯一进军营,明显如鱼得水,她有条不紊地指挥各人行力所能及之责,哪怕五大三粗的兵士也莫敢不从。长乐山庄的人心不齐在短时内并未曝露,翡若、缪缪、杜能配合军医有功,只不过方才救治完伤员,一转头就消失不见了,可能实在是厌恶搬运之苦。
沈尽情和柳宫姝倒是在军营呆了许久,说不清是自愿还是无奈——郭瑀带兵往深林操练去了,古琴虽在他帐中,但卫兵传话:若非将军亲手奉还主人,谁也不得碰触乐器,违者军法处决。
天色愈晚,将军还没回营。
阿纯已安排士兵轮次吃饭,目光不经意掠过沈尽情。这位同龄女孩儿冷得搓起手,水葱青翠、竹骨生娇,不像阿纯那双性别不明的手掌,厚茧遍布。
“你回家吧。这么晚了,阿瑀今夜怕是要露营雪地。”阿纯走来,心中无起伏。
小姝抱着肚子,蹭了蹭同伴的胳膊,可怜巴巴地说:“我饿得发飘,再耗下去说不定就晕倒在半路了。”
沈尽情迟疑,问:“那我的古琴……”
“阿瑀是重诺之人,他一得空闲,定会完璧归赵。”
沈尽情缓缓起身,耐不住坐久了有些晕眩,迷迷糊糊地向阿纯作揖,和小姝相互扶持而去。
也是不凑巧,两位姑娘离开还不到半柱香的光景,营外人声啸腾,郭瑀风驰电掣地踏马而入,脚才落地,已抓住阿纯盘问。
“那、那位,呃,她、她来找过我吗?”
阿纯凝视着郭瑀的面庞,盯得后者双颊发烫。“来过,又走了。”
“唉呀,都怨舅舅,好好的突然命令练什么兵,我已经使尽浑身解数,居然还没赶上!”郭瑀扇了扇面孔周围的空气,佯装红脸是给热出来的。
随身的卫兵抿嘴一笑,揭了底:“将军火急火燎的,差点把马给催死,结果遭了报应,半路被摔下来,跌得狗吃屎一样。”
“说什么哪!”郭瑀狠狠地踹了卫兵一屁股,“我那是担心大家安危,天再黑些,哪里看得清回程的路!”
卫兵不服气,揉着屁股瓣,顶嘴道:“大家也没说非得今晚回来,将军就是假公济私!”
“臭小子找死吗?”郭瑀刚扬起拳头,卫兵已溜之大吉。
阿纯安静地看着上级恼羞成怒,冷不丁道:“算了,下次去人家家里还琴好了。”
“可以吗?她同意的?”郭瑀抑制不住翘起的嘴角,闪出晶亮的小虎牙,“那我不能穿戎装,这样会和老百姓产生距离感,唉,可是我又没别的衣服,要不然进集市买一套?对了她家怎么走,你见过她爹娘吗?叔叔婶婶好不好说话呀……”
阿纯懒得搭腔,掏了掏耳朵,扭头便走,郭瑀却还要喋喋不休。
军营里的境况暂且按下不表,只说长乐山庄,气氛不太舒适。
沈、柳二女一回住所,小姝毫不犹豫地扑向了秦遣风为她备留的佳肴;沈尽情福分更好,光不蚀亲自请她去“喝茶”,在本源的密室。
只是“喝茶”的仪式太隆重,全程都得跪着。
“你在这里等着,本源大人即刻便来。”光不蚀交代完,抽身而退。
沈尽情大概知道本源唤她来是为了何事,这一点从她进门时杜能三人得意的眼神里就能猜出七八。
“孩子,你好本事。”一个恍惚,本源仿佛从天而降。
沈尽情是同窗里唯一见过本源真容的人,但她并不敢与老人家对视。“我错了。”
“何错之有?”本源欣赏她聪慧,不像和有些人说话,总谈不到重点。
“我间接地怂恿小姝不尊重师哥师姐。”
“可是我感觉,你打心眼里不觉得这件事有错。”本源的眼睛能看透血肉之躯。
沈尽情抬起头,很快又垂了下来。“他们先动的手。”
本源毫无恶意地笑了:“我教了你许多,你却只学会告状?孩子,你是我儿的干女儿,相当于我的孙女,怎么既没学到我儿的智谋,也没学到我的狡猾?”
沈尽情咬着薄唇,鼓起勇气顶嘴:“或许我没有算计的天赋,早知道不如学些拳脚招式,遇到恃强凌弱的人也不怕吃亏。”
“捱不住旁人三言两语挑唆,这么快就自乱阵脚了?我看你不是没天赋,只是对我有意见吧。”本源温和地说。
沈尽情盯着地上一只死虫子,说道:“您不是来数落我的过错吗?又说那么深奥的道理作甚。”
“当然。”本源收拢了笑意,“我问你,你把外人,还是给朝廷效命的人领到山庄里来,是不是想毁了我数十载心血?”
沈尽情一时哑然,“罪该万死”是其当下仅存的念头。
“罗别说,那个女将士对长乐山庄有疑窦,但你勉强圆过去了。”
“没有更好的托词,只说以学徒的身份栖居此地、修习商道。”沈尽情隐约瞧见死虫子动了触角。
本源微颔首,道:“谎话说了一个,就得说第二个、第三个,你有把握彻底圆了此事吗?”
“没有……”
“所以这就是你真正的错误——不待有心之人拖你下水,自己先溺毙其中。如此,我怎敢在数月后送你入京、入宫?”
沈尽情抹了抹眼角,道:“您为何非得选我做这任务?”
“不是我选的你,是老天爷选的你。我儿离开前已将你的身世尽数说与我听,即便你是凡人塑造出的神话,也只能硬着脖子履行‘天命’,不要怨恨当年那个算命先生胡诌的‘帝后之说’,没有这个光环,你以为自己还能阴差阳错苟活至今吗?”本源的语气越发凌厉。
沈尽情努力克制哽咽,说道:“那么,您大可以把我培养成冷血杀手,像小姝那样,为什么要学琴棋书画这些于性命毫无用途的东西?”
“我就是在把你培养成冷血杀手,只不过你的武器不是刀枪剑戟,是你本人。”本源晦暗不明地说,“我从未打算教你武功,需知最好的隐藏就是‘空无一物’。”
“我不明白……”
“你很明白。”本源厉目而视,“当你成为皇帝身边人时,所有人都会千方百计寻你的蛛丝马迹,想要隐藏武功底子太难了,可是你不怕露馅,因为你没有丝毫矫饰。”
“那弹琴能杀人吗?写字能杀人吗?还是下一盘棋能杀人?”沈尽情逐渐绷不住内心涌浪。
“伶俐孩子,你糊涂了,这些只不过助你夺得杀机,要完成任务,终究靠脑子。”本源摇头,不知是否对沈尽情此刻的表现不满。
“进宫的事,十年前你就该心中有数了,现在,绝不是临阵退缩的时候。”本源撂下这句话,甩开袖子、隐身入帷幔,他太了解这个女孩了——沈尽情的失常从头到尾都是对入宫一事的抗争,但是她抗争不过。
本源走后,光不蚀前来应承后续局面。
“去吃晚饭吧,柳宫姝还给你留了鸡腿。”
沈尽情落寞地随他出密室,看着天上群星璀璨,一度说不出话。
晚饭到底没有吃成,睡觉都被她自己免了去。
好事者们后来争相传说,沈尽情抱着獒犬烈烈坐在天台上,一面观星、一面大哭,整整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