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宫姝端着那盘卤猪耳朵,多看两眼都觉得心头堵得慌,气起来,扒拉进嘴里,吃得精光。这厢揩着唇上的油渍,那厢由着脚领她百折千回地在长乐山庄周游,用不着费什工夫,已摸进了鬼车的屋子。
“师父找我?”柳宫姝倒是不怕这位前辈——往常切磋,师父愈见吃力。
鬼车从一柄烛火后撩起涣散的眼神,向徒儿招了招手。“小姝来,看为师给你弄得这人皮面具。”
“这么快就制成了?师父手巧,我可比不上半分。”小姝吐着舌头、蹦跳而往,莫名裹挟了一层阴森气息。
鬼车心满意足地撑开那张面具,不由分说就往徒弟脸上蒙覆。“确实不错,也算我迄今为止最得意的一件伪饰了。”
小姝瞧不见自个儿模样,只摸了摸皮相,实话相告:“有点儿扎手,坑坑洼洼挺多。”
“呵,这个自然。”鬼车驼身做工甚久,免不了肩酸背痛,这会子正抡着臂膀松筋骨,“你原先绝艳美貌,做刺客正是大忌讳,现下有了这层皮,料是再无一人敢亲近,多看你一眼都得大骂晦气。”
小姝抓了抓“二皮脸”,道:“师父学小情说胡话,我总觉自己相貌稀松平常得很,不济便戴上斗笠遮个帕子,哪里要这么麻烦……诶,师父原先示意此事不急,怎么突然就做成了面具?”她忽地提高了嗓音,兴奋难掩,“是不是允我出去执行任务?”
鬼车指了指后背,一副高深模样。
小姝迟钝须臾,忽地明白过来,给老人家捶起了背。
“傻丫头终于学得善解人意了。”鬼车赞许地点头,继而说道,“这是本源的意思,许是他知晓了你们上月种种测试的结果,尤为属意你吧。”
“本源爷爷从来只关心小情一人,哈哈,我可算熬出了头,定然要到三赖子哥面前耍威风!”小姝高兴,手下没了轻重,一拳擂在鬼车的脊梁骨上。
“嘶……”师父呲了口气,没奈何地说:“你要是再沉稳持重些,最好不过……却说这次任务,重大归重大,不过并非你做主力。”
小姝霍然停了铁拳,从鬼车脖颈后绕过脑袋,瞪大了眼眸子,真个比铜铃还光华锃亮。“我只是从旁协作吗?”
鬼车被亲手造就的面具唬得周身一震,竟有些结巴:“呃、这、对啊,但、但你也、也不必灰心。”待他捋顺了心绪,又能摆出为人师表的架势,“好歹你的搭档都是熟人——那师吾手下的几个罢了——总能带带你。”
小姝凑鬼车又近了些,这张假脸孔骇人更甚。“阿代哥在莱州,小舞姐在滑州,三赖子哥似是要往具州去,他们怎能与我同在呢?”
“林玄代和敬舞草办完事后会去具州汇合韩三赖,三人再一齐前往你将处之的巢州。”
“巢州?那是离京最近的外地。”小姝自语。
鬼车偷摸向后退了几步,避开面具脸杵在眼门前的难堪。“可有问题?”
“一时半会还没有。对了师父,我此行应做什么事?”
“配合那师吾的弟子们,刺杀秾婻来使,沙菲克斯。”
“外族人?”小姝有些吃惊,“我们的业务都拓展到海外了?”
鬼车笑了,案边随手拈来一张羊皮子地图,指给徒弟看。“秾婻是大陆上一个小国家,明明缺水却偏重农耕、靠天吃饭,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仗着有累世金矿藏,以此为砝码,要和当今小皇帝谈谈邦交事宜,若是小皇帝肯了,金矿归咱们,咱们便输送水源给秾婻。”
“听着像划算买卖。可既然有人要我们刺杀秾婻来使,必是不同意这次邦交,不知道是谁人?”小姝问道,仔细端详秾婻在地图上的弹丸所在。
鬼车摇头,欲言又止。“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另外,买卖一点儿也不划算。为师问你,开金矿的是谁?凿取水源的是谁?秾婻地少人稀,自然不愿花这份劳力,我们则不能袖手旁观,换言,所有的人力物力还不是都由我朝出具。秾婻人张张口、服个软,咱们就要撑着面子去救济,位高权重者或许能享有名利,可最终吃苦受累的是老百姓。秦始皇是褒是贬暂且不论,只说他修筑长城一项,抵御外敌纵然是不可抹灭的功绩,生灵涂炭也非可以无视的罪状啊!”
小姝昂起脸,顺着鬼车的话说道:“所以刺杀使臣、掐灭邦交萌芽,一来杜绝皇帝为求虚荣违心应允,二来暗里为壮劳力挡掉无妄之灾。”
“不错,你打小和沈氏丫头一块儿玩,脑袋瓜子也逐渐灵光起来了。”鬼车说,有意无意地要向本源谄媚,尽管他人不在此。
柳宫姝没在话里挑刺,反而提出了旁的疑问。“师父,我一直以为咱们混迹的是江湖,原来还会和朝廷牵扯呀。本源爷爷究竟是什么人,他能张罗起这么复杂的大摊子,当真厉害!”
“为师不在本源身边伺候,知道的不比你多。”鬼车收拢了话锋,谨慎起来,“且不管上面人的事,你只要做好任务,也不枉为师栽培你十载的苦劳。”
小姝“哼”了一声。近年来她察觉出自己的武功水平,少年人压制不住骄傲跋扈,她已算谦虚的了。“这任务简单得很,只派我一人又何妨。”
“你以为出门在外光凭身手吗?若不带点脑子,早晚得着道。林玄代他们的武功虽不及你,经验教训绝对比你领教的多。再者,这次的目标并非普通人,他是秾婻女王最得力的大臣,身边高手云集,未经较量,你话可不要说得太满了。”鬼车严肃训诫。
柳宫姝也算心地纯澈的孩子,她红着耳朵,大抵是知道错了。“那么,为什么要在巢州刺杀大使呢?”她问,只为试探师父口吻、是否真动怒。
当师父的,总还是偏袒好徒弟,故而鬼车缓和语气,解释道:“秾婻使者远道而来,想必一路驿馆都小心伺候。眼看到了皇城根,就要交托出这个不得怠慢的贵主,巢州的刺史多少会松懈警戒,正是最容易乘虚而入的当口。”
小姝附和着晃了晃脑袋,不太情愿呆在这间暗惨惨的屋子里。
“行了,你先回去吧,路上所需物件、重要的信报提示等等,为师会替你打个包袱,晚些时候交与你。”鬼车摆摆手,解散了徒弟。这样细致入微,于鬼车而言也是生平仅有,缘由便是出于对高徒的疼惜爱护,如老母亲为头一回出远门的儿子前后置备,均是同理心。
十五岁的姑娘虽一大把,然而每人又有独树一帜之处。好比柳宫姝,大约永远都学不会沈尽情的仪态妥洽,这会子正顶着人皮面具四处遛达。
“哈呀,罗大叔,你找我玩儿吗?”她看见兴致相投的人,顿觉亲切。
罗别却表现得失魂落魄,他大叫着奔跑开去,四肢甩脱得快要离开躯干了。“老妖妇!罗刹鬼!滚、滚、滚远一点!”人的年龄增长上去,是否都会失了英气?
小姝与“智慧”缘分尚浅,眼见罗别落荒而逃,倒要追在屁股后面问原因了。
“我滴个乖乖,救命哪!!!”极度惊恐之下,乡音首先脱口而出。
假使鬼车漏掉一句嘱托,那便是:莫要捣腾出汗,人皮面具粘性不强,遇水则落。
罗别跑着跑着就想起了自己当年那把大刀何等威风,怎的现在遇到怪物只记住奔命呢?他闭上眼,胡言乱语鼓劲一番,猛地转过身,腿肚子抽了筋,脖颈子却不能屈服弯折。
接下来他的首要动作便是坐在湿雪的地上掰腿,同时红白着脸发牢骚:“你这个小姑娘,想要吓死我呀?戴得什么鬼玩意,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小姝注视着脱落在地、不慎踩坏的面具,先是错愕、继而紧张起来。“完了完了,师父要知道我这样毁了他的杰作,必得揍死我。”
“我要是打得过你,第一个揍死你。”罗别小声嘀咕。
“都怪罗大叔,跑得旋风闪电似的,我还以为你患了失心疯。”小姝赖人的本事也很拿手。
“嗨哟,小姑娘恶人先告状,要不是你蒙着奇形怪状的脸皮,我能逃嘛?”罗别冤枉极了,“罢了罢了,本着好心找你去帮衬那个丫头,还得自认倒霉。”
“小情、大叔是说小情?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柳宫姝眉头一凛,把损毁的面具揣进袖管里,整个人绷起来。
罗别止了抽筋,蹒跚着从雪地爬起,道:“唉,她先时找你不在,转而求助杜能那伙人去了,你快去看看吧。”
小姝听到对方名字便觉不妙,撒丫子飞驰在白绒雪絮上,不刻意、已沸腾出浓烈戾气。
事情确实不超想象——但见一贯无拘无束的烈烈被锁在铁笼中,就晓得沈尽情处境不是很好。
一脚踹破杜能之流所在的门扉,眼前正是翡若持剪子铰乱了小情的青丝黑瀑,缪缪则将其随身携带的金丝楠木毛笔丢在炉子里烧得旺盛,口中嚣张:“这下好了,这一截细木头能烧一整个冬天取暖呢。”
杜能瞧着不速之客气势凌厉,妄图用手中之剑挑衅一二。
可小姝脾急如火,万不能惹她生气,否则,就只好像那螳臂当车的杜能一样,胳膊硬生生拽脱了臼不说,还被一拳抡倒在地,撞碎花瓶一只,落得头破血流。
“放开她。”小姝捡起哇啦啦嚎叫的杜能的剑,疾步走向翡若。
“你、你敢动手伤人,我、我告诉你师父。”翡若犟着不服从,她已二十有二,难道还要向小丫头认怂吗?
短剑倏忽从翡若的耳边擦过,割断一把头发,又牵丝带缕钉进了其脑后贴墙而挂的山水画中。
“我说,放开她。”